今年国庆节,是我的二老双亲结婚50周年纪念日。结婚50年被称为金婚。虽然身边不乏古稀老人,但相携半生,共度金婚者,似乎并不太多。
平素喜爱舞文弄墨,但提笔书写自己父母的生活与往事,却是第一次。一方面是不敢写,因为太熟悉,怕写不好。另一方面,确实也是不太了解。我对父母的认知,仅限于我出生以后。在此之前,他们的生活经历包括爱情故事,我只是偶尔听说一些片段,无法串联起来。这缘于自己的疏忽,更像是一种遗憾。在父母金婚到来之际,带着一种要为二老做点什么的想法,我开始有意识的了解家庭往事,并查阅了父亲的记录性文字。对我来说,这个过程本身就非常独特而美妙,而那些关于父母的生活和爱情的故事在我面前慢慢展开,如同一幅优美而深沉的画卷。
我的父亲1945年出生于南京。1964年高中毕业后,父亲响应号召下放去了苏北农场。当时最朴素的想法是,家中人口多,离开家可以减轻家庭的生活负担。直到下放前,父亲才敢把这个消息向家里汇报。据说爷爷非常生气,说父亲先斩后奏,下乡必定要吃苦,而且不知何时才能返城。父亲带着一肚子的委屈和惴惴不安来到农场,在这里扎下根来。
父亲下放在连云港云台农场,此处因坐落于附近的云台山而得名。云台山名不见经传,只有当地人才知道,但是这里却留下了父母的青春印记,更是见证彼此爱情的圣地。父亲下放时,农场甚至没有通电,吃水要自己去河里挑。这里有山有水,风景如画,初来乍到的父亲却无心观赏。到了农场才知道,他们这群人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知识青年。在这里,劳动和其他知青在一道,吃饭有食堂,所以并不感到寂寞。刚到农场时,父亲锄过草,种过棉花,割过田菁,还跟着拖拉机播种、收割。因为表现突出,父亲还担任过基层副组长。插队生活甘苦参半,冬天挖水利工程就辛苦万分。挖沟是一种纯体力劳动。冬季农场气温较低,知青们凌晨四点就要起床。到了大埂上,先生火把冻硬的土地烘软再开始挖。挖到底层时,要花很大的气力才能将土块甩上去,很容易闪着腰。父亲主动要求参加挖沟,有时也用小车子推土,每天都汗流浃背,晚上只能睡地窖子。因为辛苦,常常倒头便睡。有次收工后,父亲发现自己内裤上有血,原来是累出了痔疮。
工作的艰辛与磨练使人愈发向往生活的甜蜜与温馨。在农场作业区,父亲结识了一些好友,并渐渐与母亲相识相知。母亲是共和国的同龄人,祖籍山东,父母早亡,16岁便跟随从军的兄长来到农场。由于和南京知青相处日久,认识父亲时,母亲已经能够讲一口流利的南京话。乡音的亲近,劳动的接触,让两颗年轻的心不断靠近。1968年,奶奶因病去世。父亲感觉塌了半边天,常常独自沉默。母亲深知失去亲人的痛楚,常陪伴父亲身边,温言劝慰。偶尔休息日,他们便一起去山下洗衣服和被单。风景秀丽的云台山簏泉水淙淙,洗净晾起的衣被光亮如新。趁着凉晒衣服的间隙和山间清凉的微风,两个年轻人坐在石头上作长时间的交谈。对当时的他们来说,这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享受,是彼此交往的甜蜜时刻。
共同的生活环境与经历,让他们自然而然地生出爱慕之情。后来父亲调到连队当会计,母亲担任连队卫生员,生活相对稳定。1972年国庆节,父亲母亲结婚了。和当时大多数知青一样,他们的结合简单而朴素。没有彩礼,没有像样的仪式,唯一的家具是知青朋友帮忙打的床头柜。一张旧八仙桌还是从宿舍里搬过来的。装衣服的箱子是母亲哥嫂的陪嫁。结婚那天,连队放假。很少下厨的父亲弄了几个菜,请了连队的连长、指导员,还有几位来贺喜的知青朋友。父亲母亲给大家散了一些喜糖,在志同道合的良好氛围和众人的哄笑与祝福声中,热热闹闹地结婚了。
刚成家时,父亲月工资21元,母亲17元,这在今天几乎令人难以想像。靠着这微薄的收入,父亲母亲过起了小日子。70年代末,父亲调入条件相对好一些的四分场担任财会工作,工资有所增加。母亲则精打细算,勤俭持家。婚后,他们购买木料,请人打了大衣橱、写字台和书柜,还购置了当年时兴的“三转一响”及黑白电视机。这已经相当于一个城市普通家庭的生活水平了。1974年我出生后,母亲带着我去南京休产假。当时父亲的外婆健在,老人家对母亲印象极好。她说父亲下乡这么多年,什么也没得到,找了个老婆却是呱呱叫!
父亲和母亲就这样在苏北云台农场渡过了13年清贫却快乐的日子,并生养了我和妹妹。1979年出台了知青返城政策。在知青中掀起轩然大波。其实当时我们在农场的生活并不差。我记得那时我们家有两间大房,客厅、卧室、厨房一应俱全,还有一小块菜地,算是场部的中上等人家。可是为了我和妹妹的将来考虑,父亲母亲还是决定返城。1984年,父亲响应知青返城政策,带着我回到了南京。母亲则和妹妹暂时留在农场。父亲被分配进入冶金系统,既要工作,还要照管我的学习。刚回城时,常年拿笔杆子做文职的父亲不得不去一线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业余时间还要为母亲的调动四处奔波,身心俱疲。直到1985年,我们才一家团圆。
母亲自小家境贫寒,一直秉承着朴素而实用的生活准则。在她身上,充分体现了中国女性勤劳朴实、温柔善良的特点。小时候,我和妹妹的很多衣服都是母亲在自家缝纫机上完成的。虽是自制,但样式新颖,剪裁得体,常常得到别人的夸赞。遗憾的是母亲不会骑车。即使中国一度被称为自行车王国,母亲依然掌握不了这项在她看来充满挑战性的技能。母亲体形丰满,但身手矫健,行走如飞。我们上学那会儿,父亲经常出差。为了让我和妹妹吃上午饭,母亲常常一天四趟,往返于家和单位之间。她行走的速度不亚于部队的急行军。这一点,连当过兵的我都自叹不如。妹妹出生时,我被送到南京亲戚那里。一年多以后,父亲母亲来南京接我。他们进院子时,我正在低头玩耍。房东奶奶让我叫人,我头也不抬,阿姨好!所有人都大笑起来。母亲也笑,笑着笑着又抹起眼泪。在家时,母亲一直称呼父亲为同志,使人感到既亲切又幽默。作为家中的后勤部长,母亲对家庭成员的呵护无微不至。我的孩子出生后,父母又担负起照看第三代的重任,称得上劳苦功高。
最初,我们居住在老城区的平房。虽然生活相对清苦,但有很多亲戚和老邻居彼此照应。老房子年久失修,雨天四处渗漏,苦不堪言。我们在这里居住了一年光景。很快老城区改造,短暂过度后,住进了位于原址附近的楼房。当时并没有更多的能力用来装修,但能够搬进新房,已经是一件令人无比庆幸的事情。我们在这里居住了将近20年。2003年我成家前夕,才从新街口迁居至安德门。
退休以后,父亲有更多的时间钻研并醉心于他日益广泛的业余爱好之中,成了一位名符其实的社会活动家。他喜爱并津津乐道的爱好包含并不仅限于集邮、收藏(门券、纪念章)、剪报、旅游、阅读、写作等等。母亲则几十年如一日,专心致志地从事她形式单一却内容丰富的家庭劳作,乐此不疲。
如今我也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但有父母在,感觉仍然是小辈,不敢过于放肆。年轻的时候和父母互相看不惯。40岁以后,跟二老的关系却越来越好,常常不为什么,就可以陪他们聊上半天。听父母诉说陈年旧事,对我来说是一种享受。我熟悉他们所有的朋友和同事,甚至这些叔叔阿姨也成了我关心的对象。时常给父母带一些吃的用的,他们总怪我乱花钱。相对于有形的物质,他们更多需要的是一种无形的关爱与陪伴。父母都是满头白发,这种来自岁月的馈赠使他们看上去充满了沧桑感,更有一种无可言喻的自豪感。我的父母亲非常普通,但也非常的了不起。假如有诺贝尔爱情奖,我想我的父母亲一定可以获得提名。他们在我心目中的位置,永远无可替代。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