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明现在已经可以做一些简单的劳动
戒酒第三天,戒断反应出现了。吃午饭时,刘明晃晃悠悠举着筷子,却一直不能准确把筷子伸进盘中。他身体往后靠,眯着眼,还是看不清,手也开始抖起来。几番尝试后,他生气地直直向后倒在炕上。
对刘明的妻子书知姐而言,这场景一点也不陌生。自从长期酗酒的刘明开始戒酒后,震颤、出汗、发抖、幻觉等症状就陆续找上门来。
在农村,戒酒更多被认作是一场意志力和成瘾的决斗。家人的陪伴和鼓励是唯一的盾牌,而在这场对决中,往往伴随着失去的痛苦、全家人的挣扎,以及对未知的恐慌。在北京大学第六医院戒酒专家李冰看来,在家戒酒其实充满危险。患者一旦出现戒断反应,如果处理不当,有可能导致死亡。但囿于认知、民俗背景、物质条件等,这些来自农村家庭的酒精滥用和依赖性障碍患者,能够寻求到的帮助并不多。
调查数据显示,酒精滥用和依赖性障碍在农村的发病率是城市的5倍。一篇2009年发表的学术论文中提到,在受访患者中,因心理或精神问题而去看医生的,仅占总人数的1.93%,而那些未曾就医的患者中,只有0.59%意识到寻求医生的帮助会有用。
喝酒
严格来说,这是刘明近30年来,第三次尝试戒酒。2022年春节后,书知姐下定决心,给他下了“禁酒令”。起因是书知姐外出时,刘明试图在厨房里做饭,差点点燃了整栋房子,好在被邻居及时发现,扑灭了刚刚顺着他裤脚着起来的火。
现在刘明已经坚持了100天。中间有过两次复饮,但书知姐拖着他坚持。她拍短视频,记录下刘明完全被酒精麻痹的身体逐渐复苏,开始在院子里活动的全过程——有时他提着扫帚扫院子,有时跟着书知姐种蔬菜……这些都是这个男人曾轻松就能做到的日常小事。
书知姐今年55岁,丈夫刘明和她同岁。结婚时,两人刚满二十。婆婆带人来家里提亲时,书知姐一点异议都没有,那时刘明在供销社上班,幽默,爱开玩笑,性格随和,“谁家有事需要帮忙都会喊上他,大伙对他评价也挺好的。”书知姐回忆道。
初相识时刘明就喝酒,但有父亲管着,他并不常喝。在东北小镇,遇到必要的场合,大部分人都会喝酒,好酒的人也不少。刘明会喝,爱喝,这算不上什么稀奇事。
婚后刘明很上进,还去大庆市学瓦工,挣了钱统统交由妻子打理,“进屋第一件事就是把钱掏出来给我,对这个家很负责。”书知姐回忆道。但结婚第九天,婆婆突然患病去世,不到一年,公公再娶了比刘明大不了几岁的妻子,又生了小儿子。从那时起,刘明有了一些变化。
书知姐说,丈夫从未对父亲再婚表达过反对或者不满。事实上,他压根不提父亲的新家庭,但那件事像一根刺,他开始喝酒,似乎只有酒可以洗掉生活的不快。
一开始,刘明常去喝“场合酒”——农村有各种大大小小的喜丧事,谁家请人帮工,也会备上一桌酒菜。七八年前,他不愿再出去喝“场合酒”了,就独自憋在家里喝闷酒,先是晚上喝,后来中午也喝,到最后一天三顿都不能缺酒。
戒酒一段时间后,刘明在地里种菜
成瘾
喝了酒,刘明的情绪变得起伏不定。“你说话也不对,不说话也不对。”书知姐说。家里的氛围变得紧张而压抑,因为酒精依赖,刘明的笑容越来越少,人愈加沉默,有时喝了酒脾气突然上来,不管不顾地撒酒疯。
家暴随之而来,最严重的一次动了菜刀。书知姐记得,那天刘明喝多回来,走路腿发软,一半身子在炕上,一半身子耷拉着。她喊他好好睡觉,动手拖他,并抱怨了几句,“你就对酒亲!”这话一下子激怒了刘明,他晃晃悠悠站起来甩了书知姐两巴掌。书知姐伸手推他,他薅起妻子的头发把人摔在地上。两个孩子不敢靠近,在旁边放声大哭。
书知姐躺在地上,身体动弹不得,刘明则跑到厨房拿了菜刀要砍,被两个孩子声嘶力竭的哭喊拦下。菜刀落在地上,刀刃向下,在红砖地上砸出了一条浅痕。
酒醒后,生活恢复往常,就像那不是他做出来的事情一样。但每次扫地,书知姐都能看到那道刀痕,像一道伤疤,提醒着在这个家中发生过的恐怖。书知姐说,直到老房子卖掉,她才逐渐远离了那段记忆。
书知姐提起过离婚诉讼,“两个孩子整天生活在恐惧中,他一喝酒孩子就提心吊胆。”办手续当天,她骑车摔坏了脚踝,是刘明跑前跑后伺候她,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哭诉,说再也不喝酒了,还写了保证书。
那之后,刘明再没对妻子动过手,但酒还是解不了。生活的不如意接踵而至,2003年,两人押上全部家当种植绿化苗木,前两年还算顺利,后来没人订购,200亩苗木只能拉回家当柴禾烧了。赚的钱全赔了进去,还欠下不少外债。
做生意失利的挫败感还没缓过来,2013年,刘明最小的亲弟弟因为脑出血去世。“他觉得弟弟是母亲留下的责任,觉得自己没照顾好弟弟。”书知姐说。
刘明再次一头扎进酒里。“这个家他不扛了。”书知姐告诉记者,刘明从此整日在家喝闷酒,没人愿意跟他谈正事。
酒成了刘明的必需品,他不挑酒,白酒啤酒、瓶装散装,都喝,以廉价的酒精勾兑酒居多。喝起来也不需要菜。他迷恋那种“飘飘然”的感觉,“喝了酒就找事儿,闹人,骂人。”书知姐觉得,丈夫就沉迷于那种无所顾忌发泄的快感。
成瘾的过程悄无声息,一种恶性循环开始形成。刘明喝不到酒时就难受,喝到酒后就开始闹,他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过了酒劲,就得再续上……
大儿子结婚时,为了不失态,刘明提前几天没有喝酒。婚礼当天,司仪把话筒递给刘明,让他讲话。刘明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前面,双手垂着,也不接话筒。但婚礼结束后,酒一入口,刘明就又“活”了过来。
每次喝多了之后,他会头晕,腿也渐渐不听使唤,走路费劲,总摔跟头,甚至连自己出去买酒都成了一件困难的事,他就打电话让小店把酒送到家里。手脚发麻,伤口久不愈合,书知姐注意到“磕破一块皮,半年都不好,一直往下烂,给他上药,他说小腿像绑了沙袋。”
两年前的一次醉酒后,刘明把双脚泡在刚烧开的热水里都没反应。等书知姐发现时,他两只脚上全是水泡,淌着血水,嘴里还发出吭哧吭哧的闷哼声。不得已,酒停了几天,他开始出现严重的戒断反应。之后,刘明开始频繁出入医院,身体像放了气的气球,迅速垮塌下去。
长时间酗酒让他的神经系统和多个器官都出现问题。有一次进医院,医生还报了病危。
自救
刘明的戒断反应包括出汗、手抖、眼睛发花,但一开始,书知姐还不知道“戒断综合征”这回事,刘明身体哪儿不舒服,她就带他去医院对应的科室检查——各个科室也依据其身体状况诊断出各种问题——神经损伤,肝性昏迷……有一次,刘明在医院里产生幻觉,推开四楼的窗户,跟空气对话,想跳出去,被书知姐一把拦下。“他笑呵呵地指着外面,好像完全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
戒酒专家李冰介绍,戒断综合征表现为心慌、手抖、出汗、体温波动、血压波高等植物神经反应,严重的戒断反应会出现癫痫、意识障碍,甚至出现冲动行为,这时家属在家处理是非常危险的。酒精一旦成瘾,不论程度如何,都应当寻求专业的精神科医生的帮助。”
直到2015年,书知姐带刘明去哈尔滨求医,才第一次被医生告知,他这种情况不应该看内科,而应该看精神科。“他的幻觉和身体症状属于酒精戒断综合征。”接诊大夫说。
书知姐决定帮丈夫戒酒。书知姐的公公年轻时也好酒,年纪大了,自己开始有意识控制,“想喝就喝一顿,不想喝一两个月可以不碰酒,他自己把瘾就去掉了。”但书知姐明白,公公的情况和丈夫不同,公公远没有到对酒精依赖的程度。
两人开始了漫长的“你藏我找”的游戏。有次书知姐把酒藏在烧柴火的灶坑里,几天后再去看,桶还在,酒没了,但刘明藏的酒,她总是找不到。她给镇上小店都打了招呼,不许他们卖酒给刘明,亲戚朋友也不能在他面前喝酒,“大家都知道他身体喝坏了,在他面前喝酒是不负责任”。
有将近十年,刘明一点重活不能干,近三四年甚至到了无法进行任何劳动的地步,生活就靠书知姐的收入和两个儿子的帮衬维系。
书知姐在短视频中记录丈夫的戒酒过程
家庭
多年来,一直有研究者针对不同地区的农村酒精成瘾问题进行研究。在一篇2009年发表的《河北省农村酒精滥用和依赖性障碍的流行病学调查》中提到,1982年和1993年两次全国精神疾病流行病学调查结果相比较,在中国农村酒精滥用和依赖性障碍的患病率上升尤为明显,其在农村的发病率是城市的5倍。
但囿于认知、物质条件等限制,这些农村家庭能够寻求到的帮助路径有限,大部分的酒精成瘾患者戒酒只有一种方法:熬。
李由还记得,在自己童年生活的小镇上,很少有人不会喝酒,嗜酒如命的大有人在。“有喝了酒打媳妇的,有酒没了要骂人的。有个邻居得了喉癌,手术后说话都费劲,可是酒照样得喝。”
李由父亲的烹饪手艺十里八村都闻名,喝酒也是。在那个吉林小镇上,家里办喜事,能请到他去掌厨是件有面子的事。打李由有记忆起,父亲就从没离开过酒,而且只喝60度以上的白酒,中午三四两,晚上三四两,一天算下来要喝一斤。“他原话是‘低于60度的酒就跟喝凉水一样,没意思。’”李由说。
李由七八岁时,父母在镇上开了店,父亲负责后厨,母亲负责上菜收银。有时朋友中午来店里吃饭,他能陪喝到下午,喝完就睡。“他不做菜,店里也就不来人了,有的菜我妈会做,不能做的就只能不卖。”时间久了,挣不到钱,店就关了。
父亲好几次因为喝酒险些出意外。有一年冬天,在朋友家喝到半夜回家,摔在路边没爬起来,头枕着雪睡着了。恰巧有人出门看到,才用三轮车把人送回家,“人差点被冻死。”
劝诫,甚至谩骂,种种方式母亲都尝试过,但没有效果。没酒时,父亲宁愿骑自行车赶五六公里的路,去镇上用塑料桶打十斤散装白酒回来喝。没有下酒菜,他就着大葱蘸大酱也得喝二两,不然晚上睡不着。如果哪天没酒喝,整个人就六神无主。
很多年后,李由才意识到,父亲患有的是酒精依赖症。他的一个证据是,父亲为了酒不离身,只抽自己卷的烟卷,烟叶倒上高度白酒,然后放在炕上烘干,再用报纸卷成长长的烟卷。“他经常这样抽烟。”
但在镇上,大家对酒精依赖症的认识几乎为零,人们鄙夷嗜酒者,称他们为“酒蒙子”、“酒包”。可在大多数人看来,“酗酒”的弊端在于放弃生活和失去尊严,并不包括上瘾对健康造成的危害。
“我们村里有个常年喝酒的老头,九十岁了,还能劈柴。”李由说,每每提到喝酒和健康的关系,老头总被大家拿出来举例。大家在幸存者偏差中,有意忽视了酒精对身体的危害。
但这种“幸运”没有降临在李由家。在他14岁那年,父亲患癌去世,家庭的重担落在了母亲一个人肩上。几年前,三叔患了脑出血。李由不得不认为这一切都跟酒有关。“我奶奶也喝酒。”他告诉记者,父亲兄弟六人,三叔、五叔也嗜酒。
互助
2000年,李冰在美国参加了AA(匿名戒酒互助协会)世界大会。她发现,众多酒精依赖者在参与互助小组后,开始逐步回归正常生活,于是她将这种模式带回了国内。
“诊疗是医生的事,戒酒互助会是病人自己的事儿。成瘾性疾病就像高血压、糖尿病一样可能会伴随终生。即便医生能够提供戒酒药品,但是当抵挡不住酒的诱惑时,同伴的长期互助支持就显得极为重要,这是一种治疗方式。”AA戒酒协会正是通过匿名参与的形式,彼此交流、帮助、支持,努力解决共同问题并帮助他人戒除酒瘾来实现长久康复。
但在农村,互助会的开展面对的是一片蛮荒。无论是酗酒者本人还是家属,对于酒精依赖都缺乏科学的认知。多年来,在照顾丈夫和帮助他戒酒的过程中,书知姐总感到孤独无援,只能依靠让他“见不到酒”来强制戒断。
“近十来年他不能从事体力劳动,而且经常住院,家里经济负担严重,还有外债。所以有病也是在家硬挺,没钱去医院戒酒。”书知姐说。
几个月前,书知姐开始拿起手机拍视频,记录陪伴丈夫戒酒的过程。她在视频中更新刘明的戒酒进展和每天的变化,以及自己如何陪伴、鼓励他。两万多粉丝与她共同见证着丈夫一点一滴的变化。
在她的视频评论区,不断有人讲起自家的故事。有网友说自己父亲也是如此。“印象中父母永远在打架,父亲2019年脑出血去世了。”还有人私信向她倾诉,有的是自己酗酒,有的是被压得喘不过气的家属,话匣子一打开,不知不觉就讲到了凌晨。
书知姐逐渐萌生了一个想法,成立一个团体,“把大家联系到一起。”
李冰鼓励在农村的酒瘾患者去尝试建立家属互助小组,家属小组从匿名戒酒互助小组衍生出来,“因为大家都沉浸在(酗酒者)家庭的那种苦闷中,互相倾诉和支持非常重要,这可以更好地帮助酒精依赖患者康复。”
在半个世纪前出版的《嗜酒者家庭互助会—嗜酒者家庭指南》中,这样写道“我们走到一起来,是因为我们的亲朋好友中有人酗酒而且对我们的生活造成了影响。无论嗜酒者本人能否戒掉酒瘾,其家人和朋友都可以对他们产生巨大的影响,这既能帮助自己,也能帮助嗜酒者。”
多年的诊疗经验,也让李冰看到了国内在酒精依赖治疗上的局限。她去过云南、内蒙古、山东等多地的医院支援,“有些农村地区条件还很差,对酒精成瘾缺乏科学认知,很多病人因此耽误了治疗。”而各地医院开设的成瘾门诊的诊疗质量也有待提升。“很多医生没有经过专业的戒酒诊疗培训,诊疗水平还不够高。”李冰说。
而对于已经成瘾的患者来说,戒酒意识是个不确定项。“成瘾病人主动就医的比例大约只有1%-2%的病人,剩下的都是家属强迫来的。”李冰说,“因此,家属对戒酒的认知和寻求医生专业诊疗的意识非常重要。”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除李冰外,其他人为化名)
记者/佟晓宇
编辑/杨宝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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