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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五十岁了才捅破了一层纸,文学仅仅只是一种个人兴趣。
为什么读了头一本小说就无法抑制,就产生了一种想把中学图书馆的小说都挨个读一遍的强烈欲望,现在想来就只能归于兴趣。人的兴趣是多种多样的,兴趣在小小年纪就呈现出来,有的喜欢画画儿,有的精于算计,有的敏于乐感,有的巧于魔术变幻……文学只是人群中千奇百怪的兴趣中的一种。
兴趣不衰,热爱之情便不泯。于是就想通了那些被文学这个魔鬼缠住的人之所以被监禁被流放被剃阴阳头被踢屁股历经九死而不改不悔的全部缘由。如果他的兴趣转移了,可能就会去造导弹保卫疆土,也可能转移到耍猴变魔术玩杂技博取观众的喝彩去了。我常想那些走出牢门结束了流放的作家,之所以还能拧开钢笔摊开稿纸,恐怕不是为了出名为了发财抑或还为了什么什么吧?我想只是兴趣。
兴趣是会转移的,不是所有人都会受一种兴趣的支配而在文学这条路上从天明走到天黑。兴趣转移是人类的正常行为,许多人的兴趣从文学转移到另一样事业上而且作出了卓越的成绩。从这个意义上说,关于文人下海的讨论没有多少实际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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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五十岁时还捅破了一层纸,创作实际上也不过是一种体验的展示。
体验包括生命体验和艺术体验而形成的一种独特体验。千姿百态的作品是由作家那种独特体验的巨大差异决定的。红花没有必要嘲讽白花,黄花也不必笑傲紫花,家花更应被容忍野花,洋花和土花最好是和平共处。所有红花黄花白花紫花家花野花洋花土花,应该不断完善自己以期更加完美,应该互相鼓励以求更加扩大差异,才会百花齐放争奇斗艳;要么互相杂交取长补短生出一种或几种土洋结合家野合壁的杂种新种,可能不失为一种创造。
总之,不要互相消灭;应该消灭的不是任何一种花,而只能是罂粟毒株。
生命体验由生活体验发展过来。生活体验常常出问题,旁人不敢列举只敢面对自己,曾经以阐释“阶级斗争”而写下的小说处女作让我久久汗颜于文坛,如今才觉释然,想到那些尴尬如同想到曾经穿开裆裤一样。生命体验是可以信赖的,因为这不是听命于旁人也不是按某本教科书去阐释生活,而是以自己的生命所体验到的人类生命的伟大和生命的龌龊,生命的痛苦和生命的欢乐、生命的崇高和生命的卑鄙等等难以用准确的理性语言来概括而只适宜于用小说来表述来展示的那种自以为是独特的感觉。
艺术体验也是由艺术的学习发展而来。
如果连自己的生命体验也不能展示或不能信赖,我宁可去养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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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交上知天命的五十岁时,写完了《白鹿原》。
小说从发表到现在接近两年,收到过数以千计的读者来信,许多信读罢我常常陷入沉默无言只想喝酒。“我想写出这本书的人不累死也得吐血……不知你是否活着还能看到我的信么? ”这是石家庄一位医生或护生写来的信中的一句。我想借此机会向这位读者和所有关心关注我和我这本小说的朋友致以真诚的谢意,我活得依然沉静如初,也还基本健康。
《白》书获奖,总是令人欣慰高兴的事,但不至于忘乎所以,因为从最初的创作动机来说是自私的,就是想给自己造出一部死时可以垫棺作枕的书。仍然是那个兴趣。
1994.11.7.西安
文丨陈忠实
原载丨《当代》1995/01
来源:人民文学出版社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