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夏,本来在石家庄一家媒体工作的张娜,选择离开职场回归家庭——更准确地说是照顾两个孩子。
80后的张娜有个标准“二孩家庭”:大儿子佐佐与小儿子佑佑相差5岁多,一个上初中二年级、一个上小学二年级,正面临所谓“起跑线竞争”最激烈的阶段。自然,夫妻俩的负担也是“标准”的:家长哪个不知道,如今上初中和小学的孩子特别“费妈”,家庭为他们承受的精力和经济双重负担,已经达到难以想象的程度。
这学期开学才一周,张娜已经感受到了来自校园的明显变化:二宝佑佑的老师不再留写的作业了,以前惯常布置给家长的Pad作业、钉钉上传作业等,也被老师明确告知“取消了”。这大大减轻了这位全职妈妈的工作量——“双减”前,每天到孩子班级微信群里等老师布置作业,对她而言,比上班打卡还重要且复杂。打卡毕竟只有固定时间的一天几次,而孩子们的作业却花样繁多,需要随时跟进,不得遗漏或耽误。
如果一个家庭有两个娃同时上小学或初中,为他们领作业、监督写作业、检查作业和向老师汇报作业情况,尤其如果“老师”和“作业”还分校内课业和校外培训两条线的话,那么就会“占满一个大人的时间”,张娜说。
现在上小学二年级的佑佑作业少了,取而代之,学校在下午放学后的托管时间安排了许多兴趣活动。从佑佑每天回家兴高采烈的讲述来看,他喜欢这些“像玩一样”的学习内容。但是,作为一位深知套路的家长,张娜对此也并非全无担心,她说:老师们现在轮流值班照看孩子们,代替过去五花八门的托管班、作业班,减轻了家长压力;但如何保证这种做法能够持续,在家长的负担和老师的负担中找到平衡,她没有听到太多权威和明确的信息,这令她担心“减负会不会一阵风”。
还有一个问题:佑佑学校里的显著变化,在佐佐这名初二学生身边,并没有多少体现。孩子的晚自习时间、作业量特别是考试压力,并没有随着“双减”政策重拳出击而发生明显变化。中学门口过去密不透风的培训班广告冷清了,但据张娜所知,一些校外培训机构——包括开在她家小区内的线下辅导班——依然在“正常运作”。这让她对“双减”政策的实际效果,看法变得谨慎。
黄老师纠结的选择题
“所有佛系的爹都荷包已净,还在鸡娃的娘则各有各的恐慌。”
这句颇有网络段子风格的总结,被黄老师拿来做自嘲的开场白。黄老师任教于石家庄一所高等职业院校,自己受教育以及教育人的经历都相当丰富,但这同样不能让她在义务教育的风云变幻中保持淡定,因为她也是一位初二学生的母亲。
7月24日央视、人民日报等重量级媒体披露“双减”政策后,她已预感风暴将至。经反复与报名的教培机构确认,她以为,该机构知名且正规,已将校外课程由周六日上课调整至周中晚上上课,至少这学期应该没问题。但万万没想到,机构打过保票没两天,9月3日她接到机构老师电话,告知她:线下课程申请未能通过教育主管部门审批,孩子的课只能转为线上授课。
黄老师明确拒绝了这样的调整——自然也等于放弃了通过机构进行校外补习。
上网课为什么不行?
“网课的效果只有一种,就是我和儿子展开家庭大战。”
黄老师说,疫情期间儿子也是通过网课学习的。但她发现,平时还算认真刻苦、成绩也不错的孩子,只要手摸到鼠标、眼对上屏幕,就会千方百计躲过老师和家长的监督,寻找游戏与娱乐内容。她试过调动老人紧盯和提醒老师摄像头检查,但仍然难以避免孩子沉迷。几乎每次她抽查儿子的网课,都会引起一番争吵,“我总不能所有学习时间都陪着他”,黄老师说,自己有自己的工作,而疫情期内的网课实践让她怀疑这种学习方法对中小学生是否有效率,还得担心频繁冲突会破坏本来良好的母子感情……因此,她在开学前已把家里的电脑彻底拆走了。
那么不补课行不行?
“你觉得那些家长会放弃吗?”她反问。
“小学作业可以减,培训班可以停。但孩子们面临的中考高考,改变了吗?”身为教育工作者的黄老师,其实对“双减”政策乃至教育改革的逻辑和框架,都有比较清醒的认识。但这并不能帮助她摆脱身处所谓剧场效应的、中国家长的困境。
“剧场效应”近几年被频繁地引用在教育内卷话题上,用以解释校外培训野蛮生长的原因。在剧场中原本坐着看剧的观众,如果有人站起来挡住别人而无人制止的话,最终剧场中所有观众都会变成站着看戏。这和校外补课问题上,大多数家长不愿“补”却不得不“补”的现实很相似。
黄老师不敢做那个先坐下的观众。现在她最纠结的是接下来该选择哪种补习方式:“孩子数学校外课就是一对一,每次两小时300元。如果机构的英语和物理都不能上了,只好找人推荐这两科的私教老师,费用只会更多……”
校外“双减”了
校内怎么办
县城教培市场,特别是K12阶段的校外培训产业,这几年风生水起。“一根指挥棒,谁敢不内卷”,早有触觉敏锐的人通过加盟品牌、投放广告等方法,在对教育资源更渴求、更焦虑的县城中小学生家长中,复制甚至放大了“校外培训”的一整套话术。李勇成在石家庄某县一家教培头部企业工作,这几天他不断见到同事离职,百余位教师几天之内走了五分之一,才深觉“双减”对行业的影响,比他和许多同行之前预想的大得多。
李勇成说,一些顾客其实家很远,家长趁周末带着孩子来补习。现在只能晚上补课,他们遇到的困难最大,多数恐怕得放弃。这些家长即使幸运地收到培训机构的退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他们连“机构”还是“一对一”这样的选择题,都没得做。
李勇成的客户的孩子如果足够努力和幸运,也许能够考入麦子老师的学校,那是一所知名的河北省重点高中。多年耕耘于高中教育,麦子从一名校内名师的角度去看校外培训,倒颇有一些从旁观者角度审视“围城”内外的清醒。
麦子的学生中有些是从市里来的孩子。她发现:他们中有人初中就报过校外培训班,还有人从小学“补”到高中;一旦考入高中,这些学生最常见的做法是报个先修班;这些学生以后的学习也容易依赖“校外补习”。这是一种坏习惯,她并不赞成这样的学习方法。
在麦子这位获得过省市多项荣誉的名校教师看来,市场上太多滥竽充数的校外培训机构了。它们的教学是填鸭式的,破碎的,也是不尊重学习规律的。清除它们对正常教育秩序的不良影响,势在必行。
“无论小学、初中还是高中,跟着老师扎扎实实走就行,许多所谓先修、加强、补习,往往都是一锅夹生饭。”麦子说,自己和同事都见过一些学生,上培训班上得产生了依赖心理,一遇到学习困难就想找人补、找人拽,自主学习能力不强。
“学习最终是一种习惯的培养。学习过程中的毅力、专注力、独立能力,都需要在较早时期打下基础。能将知识内化成能力,未来的学习之路才会越顺利、越轻松。”麦子提醒说,中小学生家长别在恐慌、攀比和盲目情绪中,忽略了学习早期受教育者习惯培养的问题——否则,该补的不补、不该补的乱补,那才是本末倒置,必将得不偿失。
让人欣慰的是,记者从采访的多位中小学校长和教师中了解到,他们所在的学校都严格执行相关要求,在支持“双减”的同时,尽力提高学生在校的学习效果。
(张娜、李勇成、麦子均为化名)
编辑/孙政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