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与纽约布鲁克林的好友视频，她住的公寓处于两个医院之间。她说这几个星期，每隔几分钟就有一辆救护车从她窗下疾驶而过。果真，我们刚说了没几句，救护车的警笛声就凄厉地呼啸起来，然后一次又一次地打断我们的对话。

无疑，新冠依然还在纽约肆虐。昨天，我们医院的急诊科主任告诉我，这几天来急诊室的病人减少了，但是重症病人却多了起来。以前急诊病人中的一半需要收治入院，但是现在至少七成病人需要入院治疗。前段时间入院的病人有不少痊愈出院，但是需要呼吸机支持的老年病人则相继逝去，所以死亡数字不但迟迟不见减少，还有增加的趋势。在纽约，这几天的死亡数字在不停地创新高，今天又有777人死亡。

新冠疫情是一场灾难，全球已有近170万人感染，超过10万人死亡。美国感染人数已有50万，死亡人数超过1万8千。纽约是美国的重灾区，到今天（4月10日）为止，已有17万人感染，近8千人死亡。

这是短短几个星期的死亡人数，即便是对于一个人口众多的纽约，亦是不堪重负。每家医院的停车场都有停尸车等着，因为医院的停尸间已经超负荷了。在我科室工作的一位护士，她的祖母因为新冠病毒感染被救护车救走，年迈的她不久就去世了。因为社交隔离政策，追悼会是不能开了。但是家人竟无法找到她的遗体为她安魂下葬，这对亲人无疑是雪上加霜。

两周前，我的护士好友在微信群里为闺蜜们讲述这样一个病例：

“38岁男性患者，发烧五天并伴有咳嗽气急，三天前去了急诊室，被查出新冠病毒，但无需入院治疗。今天，病人感到呼吸愈加困难，于是叫了救护车。当救护人员到达时，病人已经严重缺氧，当场就插管接上了人工呼吸机。

他是一个有四个年幼孩子的父亲。”

作为重症监护室的护士，她每天都目睹这样的重症病例，每一个病例都是一个真实故事，每一个故事都让人心酸。

“今天他的需氧量又增加了。”

“今天我们让他俯卧了，因为供氧量上不去。”

“今天他的妻子来电，哭着请求我们让她看他一眼。”

“今天他的情况很不好，所有的治疗都到了极限，看来我们留不住他了。”

每一天，上夜班的护士好友会给我们做晚间报告，不知不觉中，这个38岁的患者成了我们生活中的一部分。不知道他的名字，我们称他“38岁”。此时，“38岁”的生命被一根细细的管子维系着，脆弱得随时可以断开而泯灭。

“今天有了转机，他的需氧量从80%降为60%。”微信群里立刻亮起了无数枝玫瑰。

“今天他的氧气需求又下降到了40%。”微信群里又是一片欢呼。

“已经三天了，他的需氧量似乎再也降不下来。”我们的心又悬了起来。到了晚上十点，怎么没有新的消息，我们急促地询问。

“‘38岁’今天有好转吗？”“哦，没有进展。”微信群亮起了苦涩的脸。

“今天‘38岁’大有进步，需氧量总算又降下来了。”

“今天呢，今天‘38岁’怎样了？”

我们每日迫切地等待消息。

“医生说我们可以试着让他自己呼吸，兴许有希望拔管了。”我们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我们自己的呼吸也因此通畅了许多。“‘38岁’今天拔管了！”微信群里亮起了各式各样欢呼雀跃的符号。

就这样，“38岁”与死神擦肩而过，平安凯旋。我们几个素昧平生的普通人，曾经每天为他而牵挂，我们放不下的是一个年轻人的生命。我们请护士朋友转告“38岁”，他从来都没有孤独地抗争，有许多人在远处默默地为他加油。

我的耳边响起了卡蓬特兄妹著名的一首歌“在世界的巅峰”：

“有一种感觉

我的眼前一切都显得奇幻

晴朗的天空不带一丝云彩

太阳如此灿烂让我目眩

我不会过于惊讶

如果这一切只是梦境。”

从昨天起，凡有病人能够成功脱离呼吸机的，医院就会播放一次这首歌。尽管“38岁”远在西雅图，我还是在自己的手机上为他放了一遍，因为呼吸机上的生还，每一次都可以说是奇幻。

我们在医院，已经渐渐习惯在呼叫999的局促声中工作，那是医院紧急抢救的代号。偶尔有音乐声扬起，我们都会由衷地微笑。昨晚有11位病人离开了呼吸机，但是音乐声却一次都没有响起：寂静中他们去了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他们不再为呼吸困难而挣扎。

军队的海上医院“安慰号”曾经让纽约人振奋了多时。3月30日“安慰号”浩浩荡荡地抵达纽约市的哈德逊港，开始的时候这艘海上医院只接受非新冠病人，病人必须符合49条排除标准才可以被接受，所以数天后，一个具备一千张床位的医院才收了三个病人。纽约州州长库莫请求特朗普总统改变政策，允许新冠病人入住海上医院，但是总统没有马上表态。

前几天因为误送，三个新冠病人被送上了船，造成了不少恐慌，次日一早，这三个病人又被匆匆忙忙送去其他医院。目前海上医院总算可以接受新冠病人了，但是在纽约，新发病例的拐点已经出现，各医院新的入住病人开始减少，所以庞大的一个海上医院目前只收了寥寥几十例患者。不过有备无患总是好事情。

昨天《纽约时报》发文，总结了几篇最近的文献，纽约的西奈山大学和纽约大学独立发现，美国的新冠病毒源于欧洲而不是亚洲，并且特别排除了新冠病毒是实验室制造的可能性。

目前比较清楚的是，新冠病毒源于蝙蝠，最可能是中国马蹄蝙蝠。按照病毒变异和复制的规律，估计在一二十年前，某些生存在马蹄蝙蝠身上的病毒，经变异而成为对人类具有感染力的病毒种类。今年一月，中国科学家首先发表了新冠病毒的基因序列，目前全世界的科学家先后发表了三千多种序列，有些病毒序列非常相像，有的则相距甚远。

华盛顿州的科学家报道，在美国疫情初期时（美国新冠疫情最早在华盛顿州暴发），那里的病毒与武汉分离出来的病毒非常相似。但是在纽约，这里的病毒与欧洲新冠病毒种类完全一致，而与武汉分离出来的病毒不同。目前在纽约分离出来的病毒，至少有7种不同的类别。但是无论是哪一种来源的新冠病毒，传染性都极强，致病率都极高。

如今，新冠病毒已经肆虐全球，它成了全世界共同的敌人。在全球经济一体化的今天，无论新冠病毒在哪里残存，它终究会再周转回来，所以真正的胜利必须是全人类的胜利。

这两天，我在等待为“38岁”播放甲壳虫乐队的“太阳开始升起”。在我工作的医院，每当有新冠病人出院时，这首歌就会在全院响起。

“太阳开始升起

我说一切都会好起来

亲爱的，微笑终于回到你的脸上

亲爱的，微笑似乎已经消失了太久

太阳，太阳，太阳开始升起

我说一切都会好起来。”

文/吉安，纽约州立大学医学院教授，心脏科医生

约稿编辑/肖榕

编辑/张艳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