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法庭上为杀子凶手求情感动众人 15年后“大义母亲”获救助不为养老发愁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3-09-09 19:44

“我觉得我只扎了三刀!没扎胸口!”2008年,北京石景山路16号北京市一中院的法庭上,杀人嫌犯宋晓明坐在法庭上百般辩解,不承认杀人。

检察官建议判处宋晓明无期以上刑罚。法官让被害人母亲发表意见时,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我的儿子已经死了,把他枪毙了,我儿子也活不过来了。能救他一命就救他一命吧。”梁建红带着哭腔说着这番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震惊。

宋晓明跪下磕头,痛哭。“如果我有出狱的一天,我一定要给死者的母亲养老送终,我就是卖血,也要还债!”

法庭上几位长年办理刑事案件的公诉人、法官、辩护人,有的红了眼眶,有的落下眼泪。

这一幕,被媒体称为“中国司法史上最动情的一幕”。

郑文伟是当年这个案子的主审法官,“审了这么多年案子,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这样宽容的家属。她深切知道母亲失去孩子的那种痛,她用共情对待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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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梁建红获得“伟大母亲”“大义母亲”“最美妈妈”称号,还被选为“2008年度感动河北十大人物”……各种荣誉纷至沓来,她的事迹还被拍成电影。

但鲜有人知的是,光环背后,因为儿子的死,她已经怀孕的准儿媳打掉了腹中的孩子;9年后,与她相依为命的老伴也在卖枣路上死在了一辆半挂车的车轮下……

15年的时间过去了,梁建红逐渐淡出了公众的视野,如今她境遇如何?那份法庭上的承诺是否得以兑现?

儿子被害法庭上出人意料为凶手求情 “不希望别的母亲再失去儿子”

2008年6月26日,22岁的宋晓明被两名法警带进了北京市一中院的法庭。

梁建红探了探身子,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宋晓明——个子不高,身材清瘦,一张娃娃脸,刹那的对视后,宋晓明原本低着的头,又往下扎了扎。

在公诉机关的讯问中,宋晓明承认自己扎人的事实。但他对扎了梁建红儿子马刚胸部的情况有些回避,“我觉得我只扎了三刀!没扎胸口!”

公诉人马上反驳,马刚身上的刀伤足有10多处,其中的要害伤就在胸口。为了让宋晓明面对事实,公诉人请法警帮助出示证据。

那张儿子被扎死后躺在站台上的照片,瞬间刺痛了梁建红,她失声哭泣,豆大的泪滴砸在桌子上,“儿啊,你死得惨啊。”梁建红低声念叨着,宋晓明再次低下了头,认可了这份证据,不再狡辩。

此时,开庭前马刚的舅舅、爸爸、妹妹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在梁建红脑海里回响,“一定要让宋晓明偿命”“我哥死得那么惨”“要替马刚报仇”……

庭审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检察官建议判处宋晓明无期以上刑罚。法官让梁建红发表意见,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我的儿子已经死了,即使把宋晓明枪毙了,我儿子也活不过来了。这样做我虽然觉得亏欠自己孩子,但判对方死刑,叫人家死了,我也接受不了。他还年轻,请法院给他个机会吧,不要判他死刑,我不希望别的母亲再失去儿子。”梁建红带着哭腔说着这番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震惊。

整个法庭一片肃静。

法台上,即便长年办理刑事案件的法官、公诉人、辩护人,也都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有的红了眼眶,有的泪水流了下来。

“这是一位善良、宽容的母亲对你说的话,你扎死了人家的儿子,人家还在为你求情……”短暂的沉寂之后,法官郑文伟开始教育宋晓明。“被害人家属这番宽容的表述,将是法官酌情考虑你量刑的因素之一!你有什么财产可以赔偿吗?”

宋晓明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没想到梁建红会为自己求情。“我愿意赔偿马刚的父母,将钱全部给他们,以弥补我的过失。我愿意卖血!我犯了这么大的错,被害人的父母仍然原谅了我,我一定好好改造,出狱后一定好好报答二老。”

宋晓明哭着做完最后陈述,他朝着梁建红的方向,“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双手作揖举过头顶开始磕头:“对不起,妈妈……”

宋晓明这句“妈妈”,让梁建红不忍,把脸一撇,“有钱就赔点,实在没钱,不赔也行……”

最终,在自首情节和梁建红的求情下,宋晓明因故意伤害罪被判处有期徒刑12年,并赔偿马刚父母22.4万元。

微信图片_20230907164144.jpg宣判时,法官附上了一段寄语,其中写道,“梁建红虽然只是一名普通的农家妇女,却向世人昭示了她的淳朴与善良、坚韧与刚毅、宽厚与博爱,也让我们亲身感受了其崇高、博大的人格情操和胸襟境界。”

梁建红也因大义的母爱成为媒体的焦点,先后获得“伟大母亲”“大义母亲”“最美妈妈”称号,还被选为“2008年度感动河北十大人物”……各种荣誉纷至沓来。

几个月后,宋晓明的母亲找到了梁建红的家里,手里捧着5斤重的棉花被子,她家条件不好,说这是唯一能向儿子救命恩人表达感谢的东西。

宋晓明的母亲和梁建红站在一起,邻居们也都投来异样的目光,而梁建红却看着那床被子出了神,“针脚没有我给儿子做的那床婚被细致”……随后她将宋晓明的母亲请进了屋,中午还给她做了一碗打卤面。

两个母亲各自诉说着自己的孩子……梁建红发现宋晓明母子也是苦命人,妈妈时常遭受丈夫家暴,宋晓明三岁的时候,她怀着宋晓明的弟弟,顶着一顿毒打,跟前夫离婚。

她改嫁给了大她12岁的老人,还给宋晓明改了名字。因为对方贫困又身患重病,为了不让孩子受苦,她又把两个孩子送回了生父身边。

宋晓明在颠沛和白眼中度过了童年。初二时他辍学了,到外打工,之后他爸爸也去世,他想去找母亲,但又要面子,怕人家瞧不起。一天回家,奶奶不让进家门,他割腕了。

在当地医院,他的血管接了两个小时接不上,又去邯郸的大医院接了4个小时,治疗后,手还不能负重……

一个暂时失去儿子的母亲,诉说着自己的种种不幸,甚至让这个永远失去儿子的母亲梁建红心生怜悯。

儿子领回女友 举家欢腾筹备结婚和新房

从北京乘坐2小时36分钟的动车,到达458公里外的邯郸,再由邯郸东站出发向西南51公里,驶过废旧的焦化厂和煤炭厂,在一处破败的牌楼后,北侯村到了。

2023年,夏末正午,家家门窗紧闭,整齐的彩色瓷砖和紧闭的门户将陌生人隔绝在外。整条水泥街道上除了只闲逛的小土狗、几只鸽子在房檐上吵闹外没有任何声息。路两边的草木正盛,石榴树、枣树已经挂了果,通往梁建红家院子的门就掩在几株矮石榴后。

整个大院足有9间房,顶上一层防水层将院子封住。正房坐落在一排台阶上,比其他厢房高一些。灰褐色的台阶、藏蓝的墙砖,还有门头上一块印有“幸福之家”的瓷砖高高俯视着整个院子,上面蒙着一层灰尘。

偌大的院子,只有东侧房还在使用。66岁的梁建红头发灰白,身体肥胖,走路一瘸一拐,平日多躺在床上翻看手机。

每当听到有人进来,她就会从床上艰难地挪到窗边,一脸喜色地张望着是谁来了,热情地邀请进屋坐坐。

沿着正房的台阶走上去,缥缈灰尘中能看到几缕阳光透进来。屋里只剩下三个沙发和一张茶几,皮质已经看不出原来沙发的颜色,茶几的玻璃也因灰尘变成了哑光,走过的地板,留下一排清晰的鞋印。

整间房子里,唯有西屋的一片亮色与周围格格不入——那是一张印有红玫瑰的床单,这是15年前,梁建红为儿子马刚结婚亲手缝制的……

2008年,梁建红就是坐在上面,借着落日的余晖,一针一线地为儿子缝着这床大红的新被。

那时,距离农历新年和儿子马刚的婚期只剩不到一个月了。晚上,暖黄色的落霞铺在门头,那块印有“幸福之家”的瓷砖还是景泰蓝色的,西屋粉色的大理石地面已经铺好,29英寸的彩电,三个沙发摆在屋里。

儿子马刚从小就是个“惹事儿包”,没少让梁建红两口子操心,念到初三就不念了,在附近的矿上打工。虽然调皮,但他挣的钱都如数上交给妈妈。每天回家,儿子就帮她干活,要不去厨房,要不就去地里,反正指使他干啥他就干啥。儿子的婚事也一直是她最大的心事,她盼着他成家,就会长大些。

之后,马刚一直在外地打工,让她十分牵挂。还好,2007年十一他从北京回来,也领回来一个娇俏的女孩,“妈你不是要儿媳妇吗,我给你领回来了!明年让你当奶奶!”

梁建红高兴得不行,一把将小两口的手攥在一起,儿子接着说,“我们在北京好好干,买个房子,将来把你和我爸接过去……”

虽然觉得儿子有点“吹牛”,但她和老伴对这“小两口”都非常满意。在征得两家人同意后,马刚准备和女友在2008年春节后正式结婚。

正房的西房,就是梁建红留给儿子当新房用的。梁建红的丈夫老马是个不善表达的人。儿女们更愿意和爱说爱笑的梁建红相处,性格也更相像。26岁的儿子每次回家,还经常搂着妈妈的脖子,撒个娇亲得不行。

几年前,村里的煤炭经济不景气,马刚便去山西打工。2005年,又随同学去了北京。梁建红对他的惦记与日俱增。有一年过年回家,马刚挺着胸脯,递给妈妈看他的名片,是保安公司的业务经理,梁建红那晚的嘴角笑到发酸。

每次从北京回来,马刚都给爸爸买好多当地买不到的酒,红的白的都有。也会给妈妈和妹妹买很多衣服,有的衣服因为号码不对穿不下,梁建红会把孩子的这些“心意”叠起来放在柜子里,想儿子就拿出来看看。其中有件大红色的外套,她准备着减肥后,在儿子婚礼上穿。

梁建红的女儿莎莎在邯郸市里打工。马刚一回家兄妹俩就会开玩笑,一打一闹之间,老马会倚在院子一角,一面细听这份喧闹,一面打量着未来有了孙子,房子该置办哪些物件……

儿子惨死街头 “准儿媳”做掉孩子

电话铃声打断了梁建红的回忆,是马刚的同学。“他在北京跟人打架,受伤住院了,你们赶紧过来吧!”

梁建红和丈夫相互搀扶着走进北京四季青派出所,半小时之前,他们得到了儿子的死讯。警察告诉他们,凶手叫宋晓明,是马刚的工友,也是同乡。

2006年,宋晓明来到北京后,就一直跟马刚工作。他看见马刚经常帮助别人招黑保安,或者帮展销会发个传单,就帮他干活。工钱原来也不欠他的,但这次欠他560元工钱,一直没给。

快过年了。母亲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就离婚嫁给了别人。几年前,父亲去世,姐姐远嫁江苏,河北老家只剩下奶奶和19岁的弟弟。作为家中的长子,宋晓明和姐姐约定今年一起回家过年。而拿不回工钱,他没法回去。

他摸了摸别在腰上的刀,每次要钱都被马刚拒绝,他心有不甘。这次他买了刀,“想吓唬吓唬他,把钱要回来。”

马刚来了,跟他解释,老板拖欠他数万块钱工资,自己也憋着一肚子火气,让他再等一等……可年关不等人,两个人争执了起来,宋晓明急了,拿出刀捅了马刚大腿一刀,马刚想要夺刀,宋晓明又拔出来,接连朝对方捅了十多刀,直到看见马刚倒在地上,胸口在流血……

宋晓明害怕了,他冲上去用手按住马刚的伤口。“救命!救命!快打120!”宋晓明哭喊着借了路人的手机打了120。马刚在他怀中没了呼吸。

听完经过,老马扶着梁建红,双眼哭红了,平日里寡言、老实的他狠狠地说了句,“一定要让他(凶手)偿命。”

在儿子的暂住地他们发现了几张欠条。她和丈夫拿着欠条,一家家公司去要债。有人因为马刚的死不认,老两口实在了一辈子,也不愿多磨,便悻悻离去。

走过望京的一家商场,梁建红瞥见镜中的自己,吓住了。一夜之间,她原来的黑头发花白了大半。

他们见到了“准儿媳”小倩。此时,她已经有了两三个月的身孕,梁建红又喜又悲。她就开始苦苦地哀求小倩,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给他们马家留个后。“我这辈子都感谢你,只要你把孩子生下来,不用你养,我们来养。”

梁建红的哀求让小倩动容。她答应老人后,被赶来北京的父母带回了河北老家。

很快,到了元宵节,窗外炮竹声不断,家家相互道喜,可梁建红的家里却没有丝毫的喜气。

炉子里的煤已熄灭了大半,灶台上的锅也是凉的,老马坐在小板凳上轻轻地叹着气。电视里的晚会就这么放着,没人看上一眼。

梁建红坐在床上,翻看着儿子的照片。几个邻居进了门,送来吃的,她们每天都来陪着梁建红说说话,陪着她流眼泪。

小倩打来电话,拜完了年,欲言又止。“阿姨,我对不起您,我把孩子做了。”她在电话里开始哭,梁建红的泪也流了一脸,“阿姨,我也想把孩子生下来,但是我妈不让。她担心会影响我今后的路,怕人家说我没领结婚证就生个孩子。阿姨,您原谅我吧。”

放下了电话,老两口顾不得一旁的邻居,抱头痛哭。哭了一阵,梁建红安慰老马,“咱要理解孩子,她如果是我亲闺女,我也不乐意让她不结婚就生个孩子。”老马红着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

老人数次到北京讨薪 “老板不欠钱,儿子就不会欠工钱,不会死!”

秋天,北京的街景萧瑟,2012年11月6日,海淀区杏石口路西平庄车站旁,头一夜寒冷,银杏树的叶子带着淡淡的湿气片片凋落,在地上积起厚厚的一层。

站台上,花白头发的梁建红拖着患病的腿,倚在贴满广告的电杆上候车,各式出租信息、招工广告贴满了一旁的站牌,让人目眩。她盯着头上一份“招聘保安,日薪50元”的小广告出了神。

4年前,就是在这里,梁建红儿子马刚的解释没能挡住刀锋,生命就此淹没于都市的喧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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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头埋进胸口,紧握住腰间的小黑包,里面一张粉色的收据,正是导致马刚死去的源头,也是他倒在血泊中身上留下的。

梁建红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次从河北邯郸老家进京讨说法,但每一次都无果而终。

4年的时间里,她没有放弃,哪怕路费开销早已超过2000元的债务本身。她在北京苦苦地找寻欠薪老板,誓为死去的儿子讨个说法。“老板不欠钱,儿子就不会欠工友工钱,就不会死!我咽不下这口气!”

老板早已不知所踪。其实早在4年前,她是有机会讨回的。马刚死后3天,儿子的工友告诉梁建红,马刚生前打工的朝阳区“望京一号”欠其几千元工钱,导致他没钱给工人。梁建红夫妇在工友和邻居的陪同下,9人一同去讨债。

途中,工友提醒梁建红,“不能哭,更不能提马刚死讯。”见面后,工友向负责人魏总表明来意,称马刚出了车祸急需用钱,让其父母前来代结工钱。

魏总听完,忙让会计清账。会计一翻账簿,说还欠马刚4500元。魏总倒也爽快,“那就全给他们吧。”

而此时梁建红难抑丧子之痛,感激得当场落泪。魏总见状,上前打听马刚的状况。

“你别问了,我儿子死了,让人捅死了。”梁建红说完,魏总愣了一下,“啊,死了?”

梁建红没想到,自己的哭声会将整个事情逆转。魏总当即起身,扭头朝身后的会计一摆手:“只给2500元。”

在场工友随即和魏总吵了起来,最后还是一辈子忠厚的梁建红主动妥协,拿钱走人,一个是怕惹事儿,另一个是怕最后连2500元都拿不到。

梁建红后来很后悔,“为什么当初不强硬一点……”人行道旁,她无助的哭声喝住了周遭的嘈杂,路人侧目。

哭过之后,梁建红不得不擦去眼泪,把执念留在北京,回到北侯村继续熬日子,等待下一次来京的机会。

人们都说时间是治愈伤痛的良药,但在梁建红身上却不见成效,反而对孩子的思念有增无减,甚至连身体也变得越来越差。

不满原谅凶手 一向疼爱自己的丈夫突然拎着板凳朝她头上砸来

瑟瑟秋风中,梁建红扛着包,埋着头回到了北侯村,犹如铩羽而归的败兵。但在村口,围满了迎接她归来的人群。

梁建红宽恕杀子凶手一事传开后,鲜少有外人到来的北侯村迎来了一批批远客,记者、慈善家、导演纷至沓来。他们犹如对待英雄一般拥着梁建红。

而等大门关上,家人们对她却是冷漠态度。老马经常因为想不通妻子的宽恕,不断嘟囔着,时间长了,话里就带有几丝埋怨。

而满心委屈无处发泄的梁建红,只能一瘸一拐跑到后山马刚的坟前,趴在墓碑上大哭一场,几次险些哭晕过去,最后邻居经过,把她搀回了家。同样,村民也对梁建红的做法有着百般不解,尤其是在各种荣誉纷至沓来时,有人甚至怀疑过,她是为了换取名声。

梁建红假装听不到,笑骂由人。

宋晓明入狱后第一年,给梁建红写了一封信——“请妈妈保重身体,我服刑满后,一定来给您尽孝,报答您的恩情。”

梁建红想把一直闷在心里的话说给宋晓明,她不顾丈夫和女儿的反对,连吃几次晕车药,历时近10小时,到了730公里外的监狱探望他。

宋晓明一见梁建红“扑通”跪下,激动得浑身发抖。梁建红双手轻轻扶着他,坐下抹了抹眼泪:“你知道不知道,欠钱的不是马刚,而是他老板,我儿子是被冤枉的。马刚马上就要结婚了,他一死,媳妇走了,孩子也打掉了,你一下子让俺家少了三口人啊!”

宋晓明坐在一旁无言以对,来回摩挲着梁建红的双手,“妈妈,别哭了。”

梁建红真心希望宋晓明能有重生的机会,从包里掏出带来的一本《弟子规》和200块钱塞到他的手上。

那本《弟子规》是她特意买的,因为听说有监狱用《弟子规》教育服刑人员改邪归正。“出去了要好好孝顺你妈,你妈一辈子不容易。俺不要你报答,只希望你像俺对待你这样去对待别人。”

宋晓明低下头,大滴的眼泪滑落。

这天,梁建红家里迎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宋晓明的母亲,她再次到访,微弯着腰,脸上堆满了笑,犹如老熟人一样站在院子里打招呼。

对方的突然造访,让梁建红有些错愕,不久前,她才从监狱回来。

“您看,您方不方便去趟保定监狱?再给晓明求求情,让他早点出来?”宋晓明的母亲询问。

梁建红一怔,以为是对方家里遭遇了变故,需要儿子尽快回去,谁知道下一句,直接气得梁建红把她轰了出去,“您去给他求情,帮他减刑,传出去您不就更出名了吗?”

梁建红气得浑身颤抖,一边往外推,一边大骂对方,“我要出名?我为了出名?我用我儿子的命换我出名?!”

这样的误解还会出现在家人身上。一晚,老马坐在板凳上独酌,一口酒下肚,伴着一声叹息。提到梁建红宽恕凶手,“你能得到什么?能得到什么!”老马越说越激动,开始嘶吼,“为什么为他求情,为什么?你是能心安还是怎么着?”伴着酒精老马一气之下,抄起身下的板凳,朝老伴砸去。

梁建红右侧头顶传来钻心的疼,一股热流顺着鬓角淌了下来,花白的头发染上了血色。她已记不清这是夫妻俩第几次为儿子的事吵架,但这是自打结婚以来,丈夫头一回对她动手。房间里的家具也被砸了个遍,剩下一片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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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老马穿着儿子买的睡衣走了一夜,到50多公里外的城里去找女儿倾诉。那一晚,梁建红顶着血渍,在哭泣中睡去,“他问的话我想了,心安吧,起码没有人再因为这件事死。”

第二天一早,老马又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两包奶粉和几袋子水果,安静地收拾着屋里打烂的家具,也把那把砸破梁建红头的板凳重新钉好,摆回角落。

老马依旧沉默寡言,更少了唠叨,生活中总是默默关注着梁建红。在她忘了吃药时,就会拿着两个杯子,反复倒腾着杯里的热水。差不多了,就走到床边把熟睡的梁建红吼醒,质问她是不是忘了吃药,然后递上晾温的水。

有时,老两口还是会忍不住拌几句嘴,梁建红就会扒着头发,露出那道疤,指责老马。而老马嘴笨,最常应付的一句话就是“你不会躲开啊?为什么不躲?”然后一脸自责地看着梁建红头顶缺少一块头发的地方。

日子向好 丈夫花半年收成的钱给她买按摩仪

入夏,天色刚有些光亮,老马就骑着三轮,准备去地里忙活,几年里,梁建红的身体越来越差,连弯腰都困难。她从后面小步跟着,想要上车,被老马喝止。“你干嘛去?帮忙?就你这身子骨能帮什么忙?”

梁建红咧嘴一笑,“你刨坑,我撒籽。”老马不愿让她受累,理也没理,独自走了。梁建红不敢闲下来,一个人在家,会胡思乱想。

她左腿膝盖有骨质增生,加上身材肥胖,行走对她来说如同上刑。烈日下,她攥着小毛巾,擦着脖子上的汗,走段,歇段,就在后面偷跟着……

到了农田边,她嘲笑着上了年纪的老马干活儿没有以前利索了。老两口拌嘴之间,老马刨坑,她撒籽,速度快了不少。

听村里人说枣卖得好,老两口就引了树苗改种枣。收成好的时候,一亩地能结一百来斤,四亩多地一年能卖一、两万元。为了这小片果园,许久不往家里添新物件的老马买了播种机和冰柜,还花了半年的收成给梁建红买了个按摩仪。

到了下果的季节,冰柜里的枣、石榴一茬接着一茬,塞得满满的。见到收成,日子有了起色,梁建红也不再低迷。

女儿在市里成家立业,还生了一个女儿。家里事务有丈夫打理,女儿带着外孙一个月回来一次,树头也被枣子压得越来越低,梁建红觉得日子又好过一些了。

即便还是经常会听到有人在背后议论,但梁建红无所谓,她享受着坐在老伴的车后,搂着外孙,朝家的方向慢慢行驶的日子,看田野趋于宁静,看霞光逐渐褪去。

我只想一家人整整齐齐 这算哪门子奢求?

2017年,梁建红的腿疼得越来越厉害,听邻居说,喝牛奶补钙,能缓解腿痛。可梁建红不愿意,觉得钱花在那里,就糟践了。

老马乳糖不耐,但为了带着梁建红一起补钙,开始偷偷往家买奶粉,这样也能借口让梁建红一起喝一些。

这天,因为老马又买了两包奶粉,梁建红和他闹起了别扭,“家里明明还有一包没打开的,你咋又买?喝得完?你钱烧的?”儿子没了以后,梁建红对自己晚年的赡养问题十分担心,虽然她还有一个女儿,但她觉得女儿已出嫁,有公公婆婆需要她照顾,自己未必指得上。她心疼钱,想多留一些养老。

听了她的抱怨,老马急了,“怎么?你不喝啊?”

梁建红也不再多说什么,赌气,就是不喝。

这天,老两口像往常一样开着三轮车一样去县城卖枣,兴许是临近七夕,街上人多,枣也卖得快。老两口一合计,“赶紧回去再拉一车,想着今年肯定能卖不少。”

冰柜空了大半,存好的果子被装上了车,梁建红坐在三轮车后面,想着一会儿又能卖出这么一车,心里还美滋滋的,两口子正盘算着周末外孙女来时给她买点好吃的,突然,一阵刹车声淹没了夫妻俩的笑语……

一辆半挂货车从身后驶来,直接撞上了夫妻俩,坐在三轮车后面的梁建红直接从车上飞了出去,肋骨断了6根,开车的老马掉进了一旁的沟里,头撞上石头。

医院手术室门上的提示灯从凌晨2点一直亮到第二天上午9点,两人都被送进了ICU。梁建红在里面熬了7天,活了下来。但近7个多小时的开颅手术没能留住老马。手术隔天的中午,他被宣布死亡。

对方司机的公司赔偿了50多万,一部分用在了梁建红的治疗上。后来她用这笔钱剩下的20多万帮女儿在市里买房支付了首付。

出院后,邻居们来看梁建红,给她拎了箱牛奶。这也让她想到柜子里还有老马生前留下的3包半奶粉。

晚上,她打开电视,停在老马常看的频道,冲了一杯牛奶。“让老头儿说着了,就和他说的一样,这些奶粉,都留给我喝了……”她想着,眼泪顺着脸颊流进了嘴角,喝进去的牛奶,带着一丝苦咸。

翌日,家中水管炸了,她弯不下腰,就去找邻居帮忙。看着邻居干活,她想起了老马,他是个技工,家里所有的活计都是一手包揽,东西还没坏就能先察觉、修理好,以前她总觉得老马是闲的没事儿,如今想想,却是未雨绸缪,没让她为东西坏了操过心……

她瘫坐在台阶上嚎啕大哭,真正的崩溃不是得知亲人离开的那一刻,而是平静下来的某一刻,突然想到与他有关的零碎记忆。邻居们苦劝了她良久,“我只是想一家人整整齐齐的,这算哪门子奢求?”

自那之后,她再也没去老马的坟前。因为每次的祭奠都是在这样崩溃的情绪中度过,邻居不放心,劝她,她听了。

“我这多活出的6年,也够了”

肋骨没能长好,膝盖上还有骨质增生,家中正房前的几级台阶如同翻不过的大山,梁建红每向上一步,膝盖便钻心地疼,看到正房里的陈设触景生情,她心里也疼。

后来,她干脆住进了东厢房。地种不了了,就转出去了,播种机也用不上,一起送人吧,墙上生了霉,没人刮白,梁建红就买了几张纸,钉在床边的两面墙上。付不起每年冬天4000多元的烧煤钱,梁建红把取暖用的锅炉也卖了。往日总被爱干净的她打扫得一尘不染的房子,也逐渐蒙上了厚厚的灰,即便看不下去,她也没办法,渐渐就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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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北侯村漫长得令人难熬,池水和裸露在外的水管都冻上了一层冰,家家户户都烧上了暖炉。女儿把梁建红接到城里,住过整个供暖季。

“那楼房就像个笼子,憋得慌。”这是梁建红对女儿新房的第一印象。

年夜饭时,邯郸的夜空上五彩斑斓,街道上空无一人,喧闹声从家家户户的窗户里传来。梁建红的女儿带着孩子到婆婆家吃饭去了,屋子里只剩下梁建红一人,她掸了掸手上的面粉,包着饺子。春晚开始后,她把电视声调至最大,试图压住窗外的爆竹声。

她一般只吃10个就够了,但还是会包上满满一盖帘,一方面是备着孩子饿了方便煮着;另一方面,她实在不想闲下来,只有包饺子这件事让她觉得“今天是在过年”。

晚上不到9点,小区里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路面被窗里映出来五颜六色的光照得格外明亮。抬头看去,整栋楼,只有梁建红的窗户黑着,她已经忍着嘈杂躺下,晚上11点多,还是没能睡着,辗转起来她发了条朋友圈——“思念!”

4月,雪化了的时候,梁建红会回到北侯村,每年这个时候,村里都会有几家儿女嫁娶摆宴的。失去儿子以后,梁建红不敢面对这些,都让老马去。如今老马没了,街坊们每次有这样的事儿都来请梁建红,她总是婉言拒绝,而这天,有一个她不得不去的婚宴。

作为长辈的她,却选择了最边上的座位。新人上台,新郎西装革履,新娘穿着大红的旗袍,礼花喷放,彩纸飘扬,新人灿烂地笑着,双方的父母满脸的欣慰,宾客们欢呼着鼓掌……

原本喜欢热闹的梁建红,坐在宾客中一起笑着,笑着笑着,又哭了。为了不打扰主家的心情,她默默离开了席位,躲在院子后面的角落掩面抽泣。

梁建红回到空荡的家待着,也不去别家串门,怕遭人嫌弃,“家里死了两个男人,在农村,我这样的人,都要遭人说的,我不讨那个嫌。”她的世界,就这样慢慢被自己限制住了,生活的范围,不是在小院的东厢房,就是门前的小菜园……

躺在床上刷短视频,占据了她最主要的生活。她刷到了那些跳广场舞的邻居们,笑得特别美,她心生向往,有时会躺在床上,伴着音乐挥舞几下,有样学样,“看着也是高兴的”。

她发现邻居们最近不更新了。实在没忍住,她去问了原因,原来是村里活动的地方车多,天气冷。于是她干脆把这十多个人招呼到了家里,在院子里跳。老马生前用防水层给大院封了顶,白天阳光透进来,暖意能留到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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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女人们换好舞蹈服三三两两地出现在梁建红院子里。她跳不了,就搬个板凳坐在前面给她们放音乐、拍照。音乐声响起,十来把鲜艳的红扇子随着音乐挥舞,梁建红坐在前面,她身旁坐着几个比她年岁小很多的邻居,各自含饴弄孙。梁建红时不时看一眼,又赶快移走视线,跟着舞蹈摆动双手……

热闹一阵,舞蹈结束,人散了,院子就又恢复了寂静,只剩梁建红一个人坐在角落的板凳上。

“可能这就是我的命了。”孤单的日子太长,这些年,梁建红很少再期待什么,但她有时候会想起宋晓明,那个捅死她儿子的凶手。“他应该出来了吧,也没见他来看我。”

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梁建红有时甚至想,“如果宋晓明出狱没地方住,让他们娘俩住在这儿也行,以我的人缘,兴许能给宋晓明找个媳妇儿也说不准。”这些想法,梁建红从没向村里人说过,怕再遭人非议。

梁建红的冰箱里,无论是保鲜层还是冷冻层里都找不到一块肉,打开后,是蔬菜、冻裂的馒头、3个面包、一碗白薯和一盒子鸡蛋。

邻居知道她做饭不便,经常给她送饭送菜,老人操着口土话,“说得难听点,她吃的那叫什么饭,猪汤狗食差不多。”但梁建红却总自嘲,“你说我吃不着什么好东西,肉还不少长。”

别人家最不起眼的青菜,在梁建红这里都是平常舍不得吃的,别人送来,她都煮熟后冻起来打包好,等女儿回家再一块带回城里。

梁建红居住在东厢房里,屋门前贴着一副写着“满堂和顺满堂福 合家平安合家欢”的红色对联,在空荡的院子里显得有些扎眼。

屋里发霉的墙角、脱落的墙皮露出里面的砖。她窝在这里,屋内的一切陈设都跟她走过了大半生的时光:布制的沙发已经塌陷,木架勉强撑起了它原有的形状;旁边七扭八歪的木柜上摆满了各种药罐;一米多高的衣柜没有了门,上面的镜子已然生满了锈,照不清人的样貌;一台大头电视许久不开,梁建红偶尔会插上电源试试坏了没有;她结婚时买的风扇历时40多年如今依旧吱呀着,还有一个木质的摆钟,如今还是分秒不差……

“换了新家具谁用啊?能凑合用就凑合用吧……”梁建红随意地说着,其实她心里清楚,自己是舍不得换,她知道,如今自己的身体,想要养老和看病,必须“细水长流”地花钱。

女儿几次回村看望梁建红,都发现冰箱和灶台上只有馒头、榨菜动过的痕迹,她心疼地责怪母亲,“别把东西都留给我,你得自己照顾好自己。”也总有相熟的人劝梁建红注意身体,她也只是笑了笑,“老头是2017年走的,我这多活出的6年,也够了。”

获得司法救助22万余元 “真没想到这么意外的事发生在我身上”

村里有人说,“你救了个白眼狼!”梁建红不知道怎么回,心里也气宋晓明,但并不后悔,“救了就救了,再来一次,我还是这样。”

按照裁判文书网上《宋晓明故意伤害刑罚变更刑事裁定书》,他在狱中获得减刑,正常情况下,在2017年11月就已经刑满释放。

梁建红不知道宋晓明的下落,“可能是有什么事给耽误了?也可能是遇上了什么困难,来不了吧。”她嘀咕着,又忍不住把目光瞥向儿子的新房……

15年的头几年里,不少媒体、慈善人士都与梁建红接触,但她常交往的,只有最早报道她事迹、陪她在北京讨债的记者。每逢心里有坎过不去,她就会找记者吐露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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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建红上了年纪,身上的病越来越多,高血压、腰椎间盘突出让她没法下地干活,也没了收入。

日常用药花费每月高达400元至900元,村民委员会看她困难,照顾她给她安排了一个查水表的工作,每月能有几百元的补贴,但如今梁建红弯不下腰,需要求人、雇人查数。两个月前,她也就辞了。如今她的收入只剩下每个月100元农村养老金。

她如今最担心的就是生病,怕花钱。长此以往的焦虑,如今但凡遇到些小事儿打击,梁建红精神就变得不堪一击,极易崩溃。有时情绪不稳,她会发微信给记者倾吐,甚至想到以最坏的方式了结一些想不通的事儿。

这时候,一些安慰甚至就是聊聊天,都会让她平静,但养老的问题解决不了,她还是会在这样不安的情绪中徘徊。

6月,北青报记者将梁建红的情况告知了北京市一中院刑一庭庭长张鹏,希望能够为其申请司法救助。“就那个伟大母亲吗?这案子虽然不是我审的,但我们刑庭的法官都记得她。”

“我去试试。”张鹏放下手机汇报给了主管院长。反应如出一辙,“该帮!”

“刑事审判的目的就是依法惩罚犯罪和保护人民。惩罚犯罪是对犯罪分子依法定罪量刑,保护人民,很大一方面就是保护被害人一方的合法权益。”张鹏说,发现被告人确实没有经济能力,被害人不能得到赔偿又生活困顿的,法院会及时沟通,启动司法救助工作。

翌日,张鹏将信息移交给北京市一中院赔偿办,主任胡华峰开始着手启动救助流程。

梁建红接到了法院电话。“您是当年为杀子凶手求情的梁建红吗?我们了解到您如今生活困难,准备为您申请司法救助。”

梁建红一阵激动,她虽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时隔多年再次接到法院来电,让她觉得,自己没有被忘记。她握着电话,和法院工作人员聊了很久,笑着诉说自己这么多年的苦涩。“她是一位坚强、朴实、善良的老人。”第一次与梁建红对话后,工作人员印象深刻。

法官尝试过通过当年的案卷,寻找任何与宋晓明有关的线索,但一无所获。

北青报记者尝试寻找宋晓明,解开梁建红的心结,但他户籍地的村书记、同村村民、属地派出所、司法局给到的回复,均为“失联”。

宋晓明所在村庄的书记反馈,他已经三年没有回来了,和所有亲戚断了联系,宋母也不知去向,娘俩所用过的手机号都换了主人。

属地派出所也表示,刑满释放人员出狱5年后,便无须再定期报备,故而宋晓明也失去了联系。

北京市一中院赔偿办决定替宋晓明垫上了这笔赔偿钱。“这笔钱不是我们替他出的,只是先给老人看病、养老。如果有一天我们找到了宋晓明的下落,还会对他进行强制执行!”胡华峰说。

7月22日,梁建红收到了北京寄来的《国家司法救助决定书》。上面写明,在宋晓明故意伤害案件中,判决他赔偿梁建红夫妻经济损失22.4万元。但判决生效后,法院经查询,宋晓明名下无财产可供执行。

梁建红不幸接连失去儿子、丈夫,老年生活困顿,疾病缠身,而她向法院申请司法救助符合规定。最终,一中院决定给予梁建红司法救助金22.4万元。

8月9日,一中院工作人员打来电话,让梁建红查询钱款是否到账。她给电动代步车充好了电,第二天一早,赶到银行排队。看着银行卡里多出的钱,梁建红眼里含泪,给北青报记者发来微信,“不知道怎么表达对法院、对北青报记者的感谢,我这辈子光经历吃亏的事了,丧儿丧夫,真没想到这么意外的事发生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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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卡裹上手绢,仔细收在挎包靠近身体的那个小兜里,走出银行,开着老年人代步车直接去了趟超市,买了一整个西瓜,回到家自己吃了大半。

她满足地长舒了口气,把剩下的瓜收起来放进冰箱,给女儿打了个电话。

“闺女,我想开了,以后就得开开心心过。今天我给自己买了个西瓜,特别甜,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想吃什么就去买什么,从没这么轻松过,以后我就这样活......”

记者手记

距离北京509公里的邯郸峰峰矿区,住着梁建红一家。屋子宽敞明亮,打扫得一尘不染。2008年,第一次见她就是在这里。15年后,当我再次走进正房时,她几欲阻拦,那里的家具已然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她把自己荒芜在了这个灰尘漫天的院子里。

冰箱里没有一块肉。但看见我们来了,她找来会做饭的邻居,买了肉做大锅菜;平日怕费电只舍得吹风扇,但为了我们会早早地开了空调给屋子降温。对于我们这些年零碎的关心和劝解,她也感激涕零,见面后一直不断表达着谢意。

她不仅会原谅那些伤害她的人,也会把别人对她一点点的好无限放大……

作为第一个报道她的记者,我和我的同事曾被她的善良和宽厚深深感动。15年里,我们往返邯郸采访,为她送过捐款,也两次陪她在北京要债、找免费的法律援助律师,我们总是希望能为她多做一些,让她的大爱和执着能善始善终;我们内心也希望有一天宋晓明能兑现他的诺言,让她老有所依。

聚光灯散去,她的生活随着衰老、病痛以及面对未来诸多的无奈走了下坡路,焦虑、不安的情绪常常占据了上风。

她会和记者在微信上诉说她的无助。“腰椎间盘突出腿疼、血压高、血脂稠、四肢麻木,我现在什么也不能做了。儿子被害使我失去了天伦之乐,老伴又突然遭遇车祸离我而去。我活得孤独无助,真的好苦好累。”

北京市一中院赔偿办主任胡华峰说,“有时候司法救助暂时解决了申请人的困难,但却不能帮助他们真正走出困顿。”

在多年的接触中,我体会到,钱并不是医治她情绪低落的良药,精神上的慰藉,才是她今天的刚需。她希望宋晓明去看她一眼,证明她的是对的;她希望能得到更多的理解和支持,熬过精神上的寒冬。

拿到救助金后,梁建红很意外能收到这样一笔“巨款”,反复问我“这是真的吗”,说没想到这么好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我告诉她,是她的善良、大义得到了来自法院、社会的认可,世上没有无因之果,她以德报怨、处处替人着想的发心,启动了命运向好的密码。

梁建红心情好了很多,她有了新的计划——找个更大的地儿,让邻居们的广场舞跳得更自在。

有了目标,就有了希望。

我们希望她的晚年生活会更好。

新闻链接

19个月以来 北京市一中院为35人发放司法救助金198.6万元

2022年1月至2023年7月,北京市一中院共受理司法救助案件40件,决定对35人给予司法救助,共发放司法救助金198.6 万元。

司法救助工作中,北京市一中院注重对未成年人、残疾人、老年人等特殊群体的权益保护,共救助未成年人5人、残疾人4人、老年人22人。

北京市一中院副院长程琥介绍,在刑事被害人救助案件中,除2名申请人为刑事案件被害人本人外,其他申请人均为受到犯罪侵害死亡被害人的近亲属。刑事案件被害人家庭经济基础多数较为薄弱,遭遇不幸后其近亲属面临养老、育幼、教育、医疗等方面的生活急迫困难。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王浩雄 孙慧丽 实习生 罗艾敏

统筹/孙慧丽

摄/王浩雄 孙慧丽 蒲晓旭 曹博远

编辑/王朝

校对/李建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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