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评 | 大状王有多好?遇上方知有
北京青年报 2025-07-24 07:49

西九文化区和香港话剧团联合制作的音乐剧《大状王》近日在京演出。首演那天结束后走出剧场,发现很多人左手持节目单、右手持手机,对着天空拍照。抬头望,一轮满月当空。在刚刚过去的三个小时,舞台上也始终有这样一轮正圆,忽高忽低忽冷忽热,它是冤情直诉的登闻鼓,是至高至亮的明月,是窥测人间的冷眼。戏里戏外,彼此映照,波澜起伏的故事引发万千情绪的涌动,仿佛一直荡漾到天际,如此良夜何!

一年多前就有先睹为快的业内朋友相告,《大状王》是迄今为止华人音乐剧的最高水平。是的,它对得起漫长的期待,担得起所有的赞美。

它深刻,同时欢快;它凛冽,同时温暖;它惊怖,同时轻盈。它触达的主题非常宏大——关于生与死,善与恶,罪与罚;但同时,姿势却又如此“亲人”。

方唐镜:五彩斑斓的“黑”

非常幸运地看了两组演员的表演,刘守正的方唐镜是“老奸猾”,梁仲恒的则是“浮浪贱”,一个反派,黑得五彩斑斓。

方唐镜,这个清末广东著名的讼棍,在《大状王》里打了三场官司,三场官司是三大关节。第一场是他颠倒黑白、原告变被告的本色担当,赢得简捷爽利有如神助,他自比一苇渡江的菩提达摩,得意张狂到了极致;第二场是急救杨秀秀,坏人被迫学着做一个好人;第三场官司,方唐镜成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义人。

三场官司是三级大跳,貌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却丝丝入扣步步合情合理,犹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所以,当那振聋发聩惊心摄魄的最后一幕炸裂全场,天地都要为之震动。

一个吃尽作恶红利的恶人为什么回头?最初是恐惧驱动:恶贯满盈的人也怕死,所以跳进水中救起秀秀。但此后在他做回好人的路上,推动他的力量已经不仅仅是恐惧,而是奖赏——朋友,您是否相信,善良也是一种力量?是的,善良就是善良者的福报,做好人就是对一个好人最大的奖赏。千夫所指的方唐镜,初尝做好人的甘美滋味。

当万寿堂的悍仆福全摇身一变成为方唐镜的时候,我忍不住发出惊呼。啊,好强悍的笔力啊!“方唐镜”已经成为一个可以征用可以借代的符号,真的方唐镜以宋世杰之名赢回了做一个好人的幸福,但仍有很多“方唐镜”在横行人间。真正了结此生孽债的,是方唐镜打败方唐镜,方唐镜杀死方唐镜。

阿细:大报仇的悖论

方唐镜,“荒唐镜”,人人喊打的“扭计师爷”;宋世杰,“讼师杰”,同情弱者智慧老辣伸张正义的好人。

考察宋世杰的流传,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最初,他是京剧骨子老戏《四进士》的主人公宋士杰,京剧大师周信芳的代表作;然后,这个人物开始缓缓南下,与珠三角传说中的四大状师合流;然后,是粤剧大师马师曾与红线女合作的《审死官》的主角;再然后,他走进了周星驰和梅艳芳联袂的电影《审死官》——看,“大状王”来源如此源远流长。

茶楼讲古,民间传说,戏文流传……说书人串起全场,杨秀秀书写章回小说。在一次又一次的转述与缝合中,根脉清晰又前所未见的《大状王》横空出世。

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

在各种民间传说和戏曲渲染中,方唐镜和宋世杰就是两个分据善恶两端的人物。但在《大状王》的设置中,善与恶、无辜与死有余辜的界限,好似对着远方的某个点对焦,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反复失焦。

宋世杰与方唐镜,一而二,二而一,是两个人物的合体,也是同一个人的分身。

少年阿细(宋世杰的乳名)的坠水溺亡,是镜仔(方唐镜的乳名)非主观故意的过失,但侥幸存活的他却抹黑因他而死的阿细,一腔怨愤的阿细从此执著成怨鬼,纠缠如毒蛇。

阿细的复仇,是把方唐镜也“拖下水”。他按照八爷的指令,利用自己的超能力帮助方唐镜作恶。于是,宋世杰与方唐镜一明一暗,一阴一阳,一个教唆一个行恶,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已经在公堂上赢得80场胜利,只需再胜一场,九九八十一桩坏事的“业绩”满格,方唐镜就将迎来死期。此刻阿细现身,准备好好欣赏仇人的惊恐。

阿细/宋世杰的报仇,缘起于方唐镜的恶,但他惩恶的方式却是助恶;他欲寻求正义的实现,但在通向正义的路途,怨鬼变成了伥鬼。

而且,被嗔恨充满的阿细紧紧跟随自己的仇人,却冷落了世间最爱他的那个人——他的魂魄16年不曾探母……

用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实现的公平和正义,还能叫公平正义吗?用加速作恶从而加速死亡的方式惩罚恶人,那么“善”该如何锚定?恨到极致,爱又该如何安放?

阿细的复仇,就陷入了这样的悖论。

《大状王》将坏人变好和好人复仇的叙事,以奇特的方式扭结在一起,上升为一种形而上的诘问与哲思。

所以,《大状王》既是方唐镜因为恐惧死亡而止恶向善的猛回头,也是阿细一点点放下仇恨的真解脱,表面上看是方唐镜一个人的救赎之路,实际上是两个人的脱胎换骨。

杨秀秀:谁都有刹那的游移

与方唐镜和宋世杰相比,杨秀秀更像是一个功能性的人物,也是真善美的担当。但很可贵,编剧没有把她写成圣母,而是让她在情急之下几乎复刻了方唐镜行差踏错的第一步——在关键时刻,两组人物甚至连肢体语言都几乎一模一样!当她欲挣脱痨病新郎,他倒地垂死,向她呼救,她却悄然收回递药的手……所以,当大姑姐诬陷她谋杀亲夫的时候,她据理力争:“我没有!”但那个见死不救的画面闪回,她颓然:“我有罪。”

杨秀秀也曾随时用小本本记下方唐镜的黑材料,写成小作文散播于茶楼酒肆。但刹那的游移,让她看清自己心中潜藏的恶闪念。就像当年阿细和镜仔追逐金蜻蜓而落水的情景再现,“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悲剧在《大状王》里上演了两次。不同的是,方唐镜诿过他人向外卸责,第一个重大谎言成了他此后无数谎言的起点;而秀秀的可贵在于她向内反省,行经了人性的灰色地带,令她对是非善恶黑白的复杂嬗变有了体察。所以,她对方唐镜从鄙视到原谅到包容,进而生发了爱意,就不仅仅是因为方的两次出手相救……

《大状王》的每一个主角都被赋予了复杂性,唯独秀秀的大姑姐邬玉圆这个人物变脸太快,像是一个漫画人物。这个姐姐为了照顾痨病的弟弟牺牲了自己的幸福,终生未嫁,可是一旦弟弟过世,家产她就全无份。这种制度性的不公,何尝不是助长恶意的推手?此处或许稍稍给点滴笔墨,就可以凸显这个人物的复杂性。

金蜻蜓:一个带着诅咒的应许

《大状王》构建的是一个天堂人间地狱并存的“三界”,佛界负责导引,地狱负责惩戒,人间负责秩序;《大状王》抓取的思想资源涵括了儒释道,但观众看到的,却是“三要素”全方位的缺位。

佛向何淡如许诺,只要找到金蜻蜓,用它做药引子,流行乡里的疫病就会解除。然而寻觅金蜻蜓的过程让两个少年一个枉死,一个从此以谎言开启缺德人生。而八年之后还乡的何淡如,眼前景是家破人亡;他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出头,结果却比苟活苟且更糟糕——李四惨死未能平冤,还饶上了李母、阿香和腹中胎儿。“金蜻蜓”是一个应许,但更像一个诅咒。那个超越万邦之上的力量真的存在吗?如果存在的话,祂为什么会放任悲惨与不平在人间大行其道?人类活得如此痛苦,这是被考验还是被放弃?

越笃信越虔敬的人,面对这个问题便越痛苦,就像许多经历奥斯维辛的人发生信仰危机。“踏上清源/只因辗转/不识佛与仙”,《大状王》将有关终极问题最大的纠结与困惑,给了最具圣人体质的何淡如,意味深长。

八爷:中国式《第七封印》

明明恨足一世

在今天看 竟似一同流逝

爱恨从来或许相抵

谁可解答这问题

远望浮云渐闭

灿烂流霞渐矮

骤眼告终 就当撒一场白米

阿细放下仇恨的时刻,背景是送葬的队伍梵唱低吟,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智慧到彼岸。

当方唐镜一步步向好,当宋世杰开始宽恕,当观众正欣慰于真善美终于战胜假恶丑,来自幽冥世界的“八爷”白无常将一盆冰水兜头泼下。这真是中国版的“伸冤在我,我必报应”,“孽债一经沾上/就似花开散在未来/伴那暗黑永在/孽海浸凤台”。宽恕的权力不属于六道轮回的众生,生死簿的恩怨情仇不能由当事双方强行平仓。

“八爷”这个角色的设置像极了“导演中的导演”伯格曼的《第七封印》中与骑士对弈的死神。那个白脸黑袍的死神也要带走“该死的人”,但他同时又是一个追问者、质询者,逼迫妄图逃逸的人省思自己的一生。在这个死神面前,无论是睿智的大思辨,还是拂乱棋局的小动作,都不可能改变结局——次日的清晨,在远处山冈上,骑士也在跳着骷髅之舞的队列里。但是,就像方唐镜和宋世杰以最后一次阴阳合作扳倒了万寿堂、救下无数众生一样,善良的马戏团夫妇也因骑士的掩护逃脱了死亡名单……

“八爷”也像布尔加科夫《大师与玛格丽特》中大闹莫斯科的魔鬼沃兰德,他诱使恶者更恶、丑态百出,用以恶制恶的方式完成道德审判。

“八爷”也像极了一个冷静的精算师、一个KPI至上的公司高层,他只管生死簿务必保持收支平衡,指标达成便勾魂摄魄,勾销一笔账目。“善”并不是加分项,强行改变结果反而会陷众生于更悲惨的境地。一言以蔽之,他只负责惩罚,不负责救赎。

阿细与“八爷”定下的是魔鬼的誓约,想放下想停止想退出这一“鱿鱼游戏”,对不起,门儿都没有——是要对社会对人性有多少深刻的体察,才能写出这残酷的一笔。世界才不是一个温柔地等待你成熟的果园,一旦错误堆叠一旦铸成大错,基本就回不去了。

说好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呢?说好的“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呢?可是,如果杀戮者放下屠刀就可立地成佛,那又置始终循规蹈矩的良善于何地?用后知后觉的“善”对冲成年累月的“恶”,岂是完成幡然醒悟弃暗投明的几个动作就可以轻松了结?救赎之道的启动,是一息尚存的良知;但通往救赎的路途布满荆棘,忏悔录的每一个标点符号都要用血泪书写。

所有对地狱和天堂的质疑,在此又形成了完美的闭环。你可以怀疑超越性力量的存在与否,但天行健地势坤,熵增的世界自有宇宙法度。

桌子椅子扇子伞:这么近那么美

第一次看《大状王》的时候,惊诧于它不断翻番山重水复的剧情和不断堆叠推高的人物困境,整个人被完美剧作震慑到目不暇接。二刷的时候,才略有余裕欣赏其舞台之美。

啊,多么高级的舞台。特别是那些对中国传统戏曲常用手法的化用,这么近,那么美!

当“八爷”吓阻试图违约的阿细,这位一直溜边的白无常以忽高忽低飘飘忽忽的形象出现在舞台正中。伴随他一起出场的,还有两个手持水旗的随从。说它是水旗,但其质地与颜色都特别轻柔,在灯光的辅助下(话说《大状王》的打光真是妙在毫巅啊),随着演员的旋转翻绕,袅袅娜娜如烟如雾,像是人们匍匐于神灵面前时点燃的缕缕香烟,又像幽冥世界的忘川之水波,也似伴随勾魂使者的死亡之雾。它营造和烘托着神秘与恐怖的气氛,但又因为轻盈柔美,缓解了恐怖与紧张。

出现在舞台上的任何一种道具,比如扇子、雨伞,也都是这个调性:恰当,且美。传统戏曲以一桌二椅模拟万千场景,《大状王》对这种极简美学的化用同样精妙。几把椅子不同的排列组合,一会儿是公堂,一会儿堆叠成赢家居上的“抢包山”;一会儿是秀秀逃亡的悬崖,一会儿是送葬队伍里的棺椁;一会儿排成一列,拗出名画《最后的晚餐》的造型……

最后一场,大雪从天而降,那是方唐镜与宋世杰对杨秀秀的共同承诺,那是大状王以死相拼才得以昭示天下的六月雪,它也回应了阿细曾经以菩萨之名为心爱之人示现的花瓣雪,也是阿细“撒一场白米”的对仗……

纷纷扬扬的大雪下面,是持伞缓行的群舞。伞,在中国传统舞台上早已自成一套情绪荷载,它是遮护,是美好邂逅,是行路坎坷,同时隐含不祥的失散……大起大落大开大合的《大状王》以此作为全剧的收束,余韵悠悠,不绝如缕。

亲爱的朋友,当我写下这一大篇文字的时候,心里一直有隐隐愧疚:如此大面积剧透,对尚未看到这出戏的人多么不妥。但有一点我又十分笃定:即使透露这么多,仍不及亲临所感的万一。它极具造型感的舞蹈设计、留白写意的舞美、涵盖了中国外国古典现代等20多种曲式又浑融一体的音乐、节奏铿锵尽显粤语之美的歌词、烘云托月精准无比的灯光……这是一部全方位优质的上乘佳作。

摄影/夏冬

供图/西九文化区管理局 香港话剧团

编辑/胡克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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