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拓

那天我路过地铁安检机旁，看见一位站务员大姐在特别耐心地跟乘客解释限带品问题。哪怕乘客再强势，她也始终笑脸相迎，最后都有些低声下气了，直到乘客满意离开。

要知道这位大姐平时好胜又要强，跟我们开玩笑时，嘴皮子是从来不落下风的，可见再火辣的脾气，在工作场合也要遁于无形。

一位事主也跟我表述过同感。她职业是会场布置员，有一次客户要求她必须在开会前把所有矿泉水瓶的包装纸拆掉，她就自己加班拆了上百瓶水的包装，抠到指甲都劈了，结果第二天临开会前一小时，甲方大老板来了，一看好家伙，瓶子全清一色的“裸奔”，这不行啊，太刻意啦，搞得参会者们以为是三无产品呢……于是她便只能赔笑脸重新布置，还得迫于领导的威压自己背锅。

“气的我一晚上没睡着觉。”她说。

这其中的各种辛酸我是深有体会的。有时候晚上睡觉前关灯后的几分钟，我会不自主地回忆起一天中不那么被理解，甚至是被曲解的不平事，也会懊恼自己当时反应为什么不能快些，及时跟上一两句既不失气势，又能说进对方心坎里的金句。那种感受很复杂，有委屈，有憋闷，更多的是对自己无能的失望与无可奈何。

所以，如果有人问我“带着情绪过夜的人在想什么？”我的回答是：没想什么，仅仅是好好和自己相处一晚而已。

我们要明白一个道理，现今的绝大多数工作都需要与人打交道，所以实质上生活就是“自我感受持续被放逐”的过程。拿我自己来说，处理各种警情会接触不同的人，对于违法者，我要义正词严底线严明；面对事主们，又要竭尽所能地释放出耐心——这其中如果对方是老者，我必须化身成悉听教导的晚辈，如果对方是年轻人，我还得以同龄人的姿态在各种新鲜观念中构建共鸣。

当然很多其他从业者也是如此。

于是我总会有个疑问：所谓的成熟，是不是和学识甚至修养没啥关系，而指的是一个学会克制和隐忍的过程呢？

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和一位社区民警大姐聊天，大姐的工作内容比我还要繁重得多，辖区里很多住户遇到哪怕只是生活上的困惑都会向她倾诉和求援。我就问她，天天面对这些琐事，会不会觉得烦？大姐说习惯之后，处理过程中肯定不会烦，但有时候回到家，情绪上也多少会受到影响，这也是人之常情。

看她轻描淡写的样子，我表达了自己的郁闷，说有时候不知道该怎么排解这些困扰。大姐想了想说：这就好比一个人抱着油桶，既然放不下，就小心翼翼地让它远离火烛便好。不是放下才绝对安全，而是你需要意识到它的存在，知道它是你的一部分，学会与它共处。

后来我反复琢磨这个比喻，觉得确实很有道理。我听说过一种负能量干预手段，就是当一个人情绪总是处于波动时，心理咨询师就会提议ta根据时间点来给自己的心情画坐标，然后把这段时间内的每个坐标连接起来，形成一条心潮起伏的线状图。它会很直观地告诉我们，你在什么时候受到了什么事儿的影响，你在乎什么事儿，厌恶什么事儿，容易被什么事儿影响，又何时归于平和。咨询师还往往会告诉对方，不要去想着怎样解决困局，而是从这些波动中看到真实的自己。事实上，这或许是如今快节奏的社会中，少数能够快速了解自己的方式了。

所以夜深人静的时候，你有情绪太正常了，那只不过是白天看上去那个假装坚强的自己，从躯壳的堡垒缝隙中，朝你伸出的一只想要温暖的小手而已。你需要做的，只是轻轻握住它，因为只有它懂得你在低谷中的冷。

没人能够毫无破绽，而这份破绽，恰恰是我们活生生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