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边的修辞》是作家陆春祥抒写故乡历史与情怀的长篇散文作品，以富春江为核心视角，通过你、我、他（她）三卷的全面挖掘，呈现了两千多年来大江丰厚的历史人文，结合作者自身经历和今日家乡人、家乡貌，提炼和呈现出富春江的文化特质，直抵富春江灵魂深处。

在作家草白看来，《水边的修辞》是一阕轻灵而深邃的歌谣，它的风格是宁静、素朴、洗练的。它在此刻与记忆之间沟通有无，也在古人与今人之间漫步忘返。陆春祥以流水的方式讲述这条大江两岸发生的故事。在这样的讲述中，一些令人愉悦的短语被反复品咂，而另一些携带故人风采的长句则将读者带入一个个幽深、绵延的世界。

心灵的回溯与对话

文/草白 刊于2023年6月15日文学报

一

这世上，关于河流的文字像水珠一样闪亮，也像星河一样浩瀚。

地理空间是文学发生的重要场域。整部《诗经》既有伐木丁丁声，也有河水流淌声。一部《夜航船》就是橹声和水声的世界。郦道元的《水经注》写了一千多条河流。《边城》也与河流有关，人物生活在沅水河畔，其个性沿袭了水性。鲁迅作品里形形色色的人总是撑着航船往返于城市与乡镇之间。而《呼兰河传》干脆以一条河流作为命名。

中国文学的长廊里，江水的流淌、河面的波光无处不在。这其中便有一条叫“富春江”的水。写富春江的诗文也是汗牛充栋，平生第一次知道“富春江”是因为《与朱元思书》，短短144字让少年心驰神往，热泪盈眶，宛如一注美酒落入心田。

恰好，陆春祥新书《水边的修辞》写的也是这条江水，它是桐君、严光、范仲淹、黄公望的富春江，也是谢灵运、杜牧、范仲淹、苏轼、陆游的富春江，当然，它也属于浪子郁达夫。但在《水边的修辞》里，它成了陆春祥一个人的江岸、湖泊、山水道场。这是一册以“水”为主题的书，富春江两岸是故事的发生地，既是时空背景，也是叙述推进，更是天地主角。全书的人物、主题、结构因流水契合在一起，彼此交织、蜿蜒，组合成一阙关于故人、时间与记忆的乐章。

这既是陆春祥呈现给故乡、故人、过往岁月的诚挚之作，也是明亮、深邃的新富春山居图。《水边的修辞》记录水边人事，以人物为线索和载体，将思古幽情、行走体验、私人记忆等囊括其中。

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局部）

全书清晰分卷，“你”“我”“他”各自独立又相关相连。

“你”卷追慕古人，记下江畔四人：桐君、严光、范仲淹、黄公望。历史人物于此粉墨登场。这里面的书写人称又千差万别，或自述，或转述，宛如旋转的万花筒。“我”卷回溯早年于富春江畔读书、教书、办报等个人经历，并有童年生活的吉光片羽留存。“他”卷则记录当下时代生活里的弄潮儿，有世界羽人、水稻院士、越剧梅花奖得主，也有现代物流掌门人——此行业相当于古代驿站或镖局，他们皆生活于富春江畔，江水涵养了他们的人生，他们也以自身行动纳入时代潮流的进程之中。

时间与流水织就经纬线，古人今人尽在其中，与天地万物、与迷茫少年、与人生的沉思和追问，林林总总、错综交织在一起。册页之中，见众生、见万物、见自己。如陆春祥在序言《水边散曲》里所言，“我只是为了看清楚自己以及自己生活的地方，所有的迷茫与追问，都带着我年少时疼痛的体温与坦诚的思索。”

由此出发，这必然是一本回忆之书、童年之书、自然之书、坦荡之书，就像富春江水的缓慢流淌，就像江岸上空的云卷云舒。

在《水边的修辞》里，最隽永、最自然、最舒缓的必然是与水有关的文字。“山脚下的一江春水，平静地流着，水面如镜，偶尔泛起的光，直晃人眼。”“我以为，富春山水有四姓，那就是姓桐，姓严，姓范，姓黄。桐君老人之桐君山，严光之富春山，范仲淹之春山，黄公望之《富春山居图》。春山谷雨前，我一路奔跑，去富春山中，摘取芳嫩和云烟。”

说到世上的河流与溪涧，人们总觉得那是大地的节奏和步态，就像云的聚散、雨的滑落，也像一个写作者在文字里的呼吸吐纳；我们总要经过无数次的训练、调整才能接近自然状态，而河水轻易地就做到了。

二

“一条河流穿过大地，它会俘获这个世界，并加倍回报。”这是英国作家奥利维娅在《沿河行》一书中的句子。她沿着弗吉尼亚·伍尔夫自沉的乌斯河独行42英里，从源头走到入海口，是一次关乎生命本质的探寻。

而陆春祥在富春江边的行走却是任意的，自在的，随行随歇，没有统一的行程路线，没有指定的“打卡地”。这原本就是他故乡的河，身边的河，“熟悉如眼泪如静脉如童年的腮腺炎”（曼德尔施塔姆语）。当然，作为一名孜孜不倦的旅人、历史长河中勤勉的打捞者，他常常展开人文考古似的回溯之旅，循着桐君、严光、范仲淹、黄公望的路，也跟随郁达夫的足迹……在故乡开启山水之间的停顿与漫游，躇踌与回望，以此展开对人世景物的永恒观照。

毕竟，这条江岸实在丰富极了，与任何大江大河相比毫不逊色。两千多年来，多少人为它而来，重重叠叠行走的脚迹累积在一起，不断扩大，漫溢而出，成为一个独立的宇宙体。它与江水有关，更与山水精神、时间万物、家族血脉、劳作生息等密切相关。陆春祥在《水边的修辞》里记录的便是与古人、与自我、与他者在江岸重逢的故事。这些故事里有惊讶、赞美、揣测……就像孩童对这个世界的最初观照。

在书中，富春江是陆春祥的圣殿，它庄严绚丽，闪耀着金光。所有对江水的呓语也都落在明灭闪烁的文字波光里。其中的声音既有幽默诙谐、自由洒脱，也不乏严肃冷静、超然物外，就像水波在不同流速中的摇曳与激荡，但最终还是落在轻快明净上，好似一曲水边的萧音，也如他的书写对象——“风烟俱净”“从流飘荡”的富春江水。

为追寻达夫先生足迹，2021年五月的某日，陆春祥特意在毗邻富春江的一间旅店住下。夜里，他在友人陪同下登桐君山。月影、山影皆倒映于富春江水中，还有登山之人的脚步声不绝如缕。此番经历在陆春祥与富春江的“亲密接触”中大概也是绝无仅有的一次。夜晚登山只为与九十年前那个炙热的灵魂相遇，并以某种特殊的方式贴近与切入历史人物的命运脉搏中。就像奥利维娅对伍尔夫的探寻，也是沿河而行，也是以自身境遇融入他人境遇之中。对陆春祥来说，这个夜晚的登山之旅注定是难忘的。“仿佛看到一个瘦削的布衫身影，从小舟中跳上岸，往山上来”，郁达夫的身影依稀出现在眼前，与写作者在深暗的山谷、邈远的时空里相遇、进退，随行随止。

这一种特殊的致敬与追慕方式，分明是向着自我与历史的深处掘进。所有回溯从来不是为了回溯本身，而是借此抒发内心遐思，并获取自身前行之力量。陆春祥与达夫先生在桐君山上的“相遇”也是如此，既是一次刻意促成的行旅，也是步之所至，心之所至。

三

江河好比另一条时间深处的隧道。

水边行走的人与山石对话，也与草木虫鱼、明月清风对话，更与千百年来行经此地的古灵魂对话。这种对话构成了文学生活中最本质的一部分。从古至今，文学最本质的属性就是诉说，如何将内心滔滔之语化为笔下绵长之言。

《水边的修辞》恰是一本与诉说有关的书。“修辞”之本意便是修辞立其诚，让表达更为准确，充满真诚和自白的意味。

在《公望富春》中，陆春祥虚构了成为一峰道人的黄公望在深山老林里与一具骷髅的对话，颇令人深思。其实，时间的长河中，这样的对话亘古如斯，从未停止过。东方文化中，庄子与骷髅对过话。《哈姆莱特》中的王子路过墓地时，听挖坟人讲述骷髅的故事，也是另一种形式的振聋发聩的对话。

无论是庄子，还是哈姆莱特，这些发生在纸页间与骷髅的对话都与生死有关，与存在有关。从这个层面上可以说，《水边的修辞》是一本对话之书。它既实现了今人和古人之间的沟通，也是某种意义上的自我总结及自我修正。

通过《水边的修辞》的书写，陆春祥好似在富春江水里切切实实地荡涤了一回。无疑，陆春祥是幸运的，在去往故乡的途中，还有一条如此丰富、宽广的河流可让他一次次返归。在他关于童年和少年的文字里，我依稀辨认出河流对人生的影响。它塑造了写作者敏感的天性，江水的流宕就像某些时刻的文思泉涌，而那些看不见的流淌、隐藏的地下湖河部分，更是如秘密电台的播放，让人忍不住寻根究底，一窥究竟。

为了对记忆中已然淡去的事物作出尽可能准确的描摹，陆春祥让自己一次次潜回那个叫白水的小村。他不仅在笔下漫游其中，还在现实生活中一次次回去踏访、居住。陆春祥仔细描述那个小村的地貌，“白水依山临溪，山连绵成岭，却没有名字，溪叫罗佛溪”“那个杭州与千岛湖之间公路的51公里处”，让他心心念念。陆春祥还说，“重要的是我们一直生活在水边”——就是在水边，他深情回忆少年时艰辛往事，斫柴手指被毒蛇咬、牧牛时对着天空的遐想、“双抢”深夜插秧蚊咬……一切都在一种有条不紊的笔调中缓缓冷静展开，虽没有沉重的感伤，却也烙着那个时代的深印。

陆春祥将《水边的修辞》称为“NEW笔记”，确实如此，细读他的文字，带着那种淡淡的古风。同样是回忆，他进入回忆之河时，会斩断过往杂念，滤去嘈杂之音，潜入世界的表象之下，这样的文字充满清晰、闲适的谈话风，清新平淡、超然物外。就像河边弈棋的老者，于世事沧桑之外，获得另一种观看世界的方式与眼光。

在这个对话与沟通越来越显艰难的时代，任何纸上书写既是冒险，也是不得不进行的自我诉说之旅。写作者致力于将囚禁于记忆深处的人事打捞、解救出来，就像那些隐藏于大地深处、闪闪发光的金币，虽肉眼难以察觉，一旦开启便光芒闪烁、焕然一新。

至此，记忆像倾巢而动的伏兵纷至沓来。

四

记忆是深河，一个人只有不断地回到过去，才能更好地理解和融入当下生活。

《水边的修辞》是一阕轻灵而深邃的歌谣，它的风格是宁静、素朴、冼练的。它在此刻与记忆之间沟通有无，也在古人与今人之间漫步忘返。陆春祥以流水的方式讲述这条大江两岸发生的故事。在这样的讲述中，一些令人愉悦的短语被反复品咂，而另一些携带故人风采的长句则将读者带入一个个幽深、绵延的世界。好像写作者口袋里语词的碎片叮当作响，随取随用。

看《黄昏过钓台》的开头：

你是什么人？两千年后读着我的故事。

我从富春山连绵的花树丛中摘一朵鲜花送你；

我从富春江钓台边的云彩锦里撷一片金影送你。

噢，烦请你一一收好。

陆春祥就像一个水边漫步归来的旅者，打开行囊，摊开纸笔，以耐心和诚挚之意连缀起一处处细节与故事，抒情与节制构成的混合体在书中时时可见，文字的气味宛如水边的鸢尾，典雅微妙，平淡悠长。

在所有书写中，这些发生在水边的修辞大概最绵长深邃，也是离个人记忆最近的一次。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