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埃科:沉迷电脑写作的好处,是每部作品都拥有反复修改的灵感涌现
文学报 2020-11-28 11:00

今天的文章摘选自《埃科谈文学》一书,在这本书中,他以跨领域视角,分析了文学名作反映的恒久人性追求以及文学内蕴的历史进程。选摘部分从他怎么开始写作谈起,说到自己的写作习惯,同时也涉及自身创作辛苦的道白。

而当电脑写作成为一种常态后,回看埃科的看法,有其特别的意义。他认为:计算机的妙处在于它鼓励自然流露,它的使用实际上关系到修改的问题,因此也就是异文的问题。他相信电子书写方式将会影响深远地改变异文的批评。

开始写作的那刻

在这一点上我们便能明白,提出“你写作前是否先做笔记,立刻就写首章还是末章,用钢笔、铅笔还是打字机、计算机来写”等问题是多么没有用处。因为我们必须建构一个世界,日复一日,并且试过无数的时间结构,因为角色根据常识逻辑或者根据叙事成规(或者违反叙事成规)执行或者必须执行的动作必须符合限制的逻辑(牵涉到不断地再思考、删除以及重写),所以小说写作并没有统一的方式。

至少对我而言是如此。我知道有些作家早上八点起床,在键盘上从八点半敲到十二点(每天至少写出一行),然后停止工作并且外出休闲直到晚上。但我则不一样。首先,当我写一本小说的时候,写作这项行为其实要到后来才会发生。

我一开始都先阅读做笔记,替角色画出肖像,为小说中的地名画出地图,为动作定出时间次序。而且这些工作都用细马克笔或是计算机进行,至于选哪一种就看工作的时间和地点为何,或者我想记录的叙事理念或是细节是哪一种:如果是在坐火车的时候生出灵感那就记在火车票背后,也可以写在笔记本或是资料卡上,可以用圆珠笔、录音带,如果必要的话蓝莓果汁也可以派上用场。

结果后续所发生的是:我把记录的东西扔到一边,或者撕成一片一片,或者忘在不同的角落,所以我有一个又一个,里面塞满笔记本、不同颜色的笔记、零散小纸片甚至是活页大页纸的盒子。

这些性质如此不同的资料能帮助我记忆,因为我会想起曾在印有伦敦某家饭店头衔的信纸上信手写下哪个特别的笔记,或者某章的第一页是在我的书房里潦草写就,用的是标有淡蓝色线条的资料卡和万宝龙牌的笔,而接下去那章却在乡下住所里写成,写在一张再生草稿纸的背面。

我完全没有特别的方法,也没有固定的写作时段、日子或者季节。但在写第二本和第三本小说的时候我养成了一个习惯。不管身在何处,我都可以整理想法、写作笔记、打出草稿,但是当我一有机会能到乡下的住所待上至少一个星期的时候,我就会在计算机上输入一整章的文字。当我离开的时候再把这些文字打印出来并加修改润饰,然后放进抽屉等待成熟,直到下次我再度回到乡下住所的时候。

我最初那三本小说就是在自己乡下的住所里定稿的,每本小说的定稿工作大概耗去圣诞假期的二至三个星期。

结果是我自己在心里维持一个迷信(而我应该是世界上最不迷信的人:例如走过梯子下面、满心欣喜欢迎从我面前经过的黑猫,还有,为了惩罚迷信的学生,我总爱把大学里的期末考定在礼拜五,如果是十三日那就更好了):除了极次要的更动外,完稿的时间必须定在一月五日以前,也就是我的生日以前。如果当年我无法在这天以前准备好,那我就等到下一年(到那时候,当我在十一月几乎准备好的时候便不计一切排除所有杂务,以期在一月初能定稿)。

在这点上,《波多里诺》又是个例外。起先,我也是一如往常,以同样的节奏到乡下的住所工作,可是大概写到一半的时候,在一九九九年圣诞假期的中间,我被卡住了。我那时想该不是千禧虫在作怪吧。那时我正写到巴尔巴洛萨之死,而且在那章里所发生的事会决定最后那几章的方向以及我描写前往祭司王约翰王国旅程的方式。我一连几个月都毫无进展,而且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跨越那障碍的方法。真的动弹不得,而且我暗中渴望动笔写作从一开始我就最兴致勃勃想完成的那几章,也就是和怪物(尤其是和伊帕吉雅)相遇的那些情节。我梦想能够从那些章节开始,可是除非解决了那令我烦心的问题,否则我是不愿意那样做的。

计算机写作

计算机影响我的写作究竟有多么深?从我的经验来看影响很大,但从成果的角度观察就无从知道它的分量了。

顺便一提:许多采访我的人看到《傅科摆》里面谈到一部会创作诗歌以及连属情节的计算机,所以无论如何要我承认整本小说是由计算机里的程序负责写成的,是它发明了所有一切。

后来我有些厌烦,就塞给他们其中一位如下的神奇公式:

首先,你需要一台计算机,这是一部会帮你思考的机器,何况对很多人而言,这可是天大的优点。你所需要的就是几行长度的程序,这连小孩都会。然后你把好几百部小说的内容喂进计算机,还有科学著作、《圣经》、《古兰经》以及好几册的电话簿(这对角色命名很有帮助)。比方,总共有十二万页的东西好了。

接着,你又使用另外一个程序,利用随机方式,换句话说,你将所有文本混合起来,稍微调整一下,比方剔除所有字母a。因此你得到的会是一本奇特的作品。到了这个地步,你只需要敲下“打印”的指令,然后小说便自动印出。可是因为你去掉所有的字母a,所以得出的页数必然少于十二万页。

然后你仔细将这些文字读上一遍,读上数遍之后,将最有意义的几段挑出来,将它们装上一部铰接式卡车送往焚化炉。接着你就坐到一棵树下,一手拿着炭笔,一手捧着一本高级的图画本,同时让你的思绪自由翱翔并且写下几行文字。比方:“月亮高挂天上,树林沙沙作响。”也许一开始出现的不会是一部小说,而是像日本俳句那样的东西;但又何妨,最重要的是开始迈出去的那一步。

没有哪个人有勇气宣扬我的秘方。可是有人说:“我们感觉得出来,除了公墓里吹小号那一幕,其他都是在计算机上写出来的;那一幕是真正打动人心的,他一定重写过不知道多少次,而且一定是用笔写出来的。”

说来有点不好意思,在这部小说里重叠了多少阶段的草稿,用的书写工具有圆珠笔、钢笔还有写细字用的马克笔,而且重写的次数也算不清楚,但是“唯一”在计算机上一气呵成,没有太多改动的正是吹小号的那一章。理由其实相当简单:这段故事我时时放在心上,对自己对别人不知已经说过多少次,以至于仿佛已经写好似的。我没有任何东西需要再锦上添花了。

事实上,计算机的妙处在于它鼓励自然流露,你匆匆忙忙把任何浮上心头的东西一股脑输入进去,而且知道反正日后可以轻易改动它变化它。

计算机的使用实际上关系到修改的问题,因此也就是异文的问题。

《玫瑰的名字》最后几个定稿版本是用打字机打出来的,所以我得修改、重新打字,有时候甚至还要剪剪贴贴,然后折腾半天才能交给打字人员。拿回来后,我必须再度修改,接着又是剪剪贴贴。使用打字机你只能将文本修改到某一程度。在自己重新打字、剪剪贴贴然后再送去请人重新打字的过程中,你很容易感到厌倦。你在校对的阶段进行最后一次更正然后才能送印。

使用计算机以后,情况大大改观。你会禁不起一再修改文本的诱惑。你会先写一写,打印出来,然后再读一遍。接着你会东改西改,然后再根据你挑出的错误或是想增删的地方用计算机顺一次。

我通常会保留不同阶段的草稿。但是大家可不要以为一个对文本异文现象感到好奇的人可以借此重建你的写作过程。事实上,你在计算机上写作,打印出来,用手改动内容,然后又上计算机修正文本,可是当你如此做的时候你是在选择其他的异文,换句话说,你并不是亦步亦趋根据你手改的版本一字不差地重打一遍。

研究异文的批评家将会在你用墨水修改过的最后版本和打印机打印出来的新版本之间找到异文现象。总而言之,计算机的存在意味着异文的根本逻辑已经改变了。它们不再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也不是你的最后选择。既然你知道自己的选择可以随时更改,你就会不断更改,而且经常会回到最初的选择。

我真的相信电子书写方式将会影响深远地改变异文的批评,同时心中对孔蒂尼精神怀着应有的尊敬。以前我一度研究曼佐尼《圣歌》的异文。在那个时代,更动一字一词可是无比重要的事。如今情况完全相反:明天你可以拣选昨天丢弃不用的字,让它起死回生。还能算数的顶多只是最初的手写草稿以及最后打印的定稿中间的不同。其他阶段里的就是来来去去的一些东西,而且决定它们的是你血液中钾离子的浓度。

内容选自《埃科谈文学》[意] 埃科 / 著;翁德明  /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来源:文学报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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