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与柏拉图和宋徽宗会饮,做一个无界的文学游历者是种什么体验?
文学报 2020-08-29 09:00

李敬泽《会饮记》自2018年出版以来,成为一本常读常新的作品,这本书呈现了作者的十二种生活场景和内心戏剧,更绕开了每一种已被确认的文体以及“主义”的框定,在广阔的古今中西文学世界里想象游历,这是阅读的快乐,也是思维的快乐,或是如今天推荐的这篇评论文章题目,“一次徜徉百科博物馆的游历”。

作为观照的是,两年过去,年轻一代的知识汲取方式显得更为圈层化,知识结构也与过往的几代人有所不同,这本书以及评论,是否可以打开关于知识与思维之间转化的新话题?

宋徽宗《文会图》(局部)

《会饮记》迟读,因《经典文学作品研究》课,38部作品,尽力少误人子弟,没读过的得用心读,读过的得重新读,完事才抽身捧读。读《会饮记》,如饮30年茅台,舍不得一口糟蹋,得细细品。文章12篇,几百字跋,总共九万字,呈现的却如百科博物馆,敬泽成向导,一步一新鲜,移步又一村。

会饮:放任时空的古今中外文化饕餮

书名源自柏拉图《会饮》,老先生记的是雅典一群诗人、政治家、戏剧家,包括苏格拉底这样的哲人在祭神的狂欢大醉之后,醉态中展开了西方哲学史上第一次关于爱欲的大讨论。

会,聚首。会议,聚而议;会谈,聚而谈;会餐,聚而吃;会饮,聚而饮,饮酒、饮茶、饮料、饮水。会饮,饮,仅是名,实为说为聊,不说不聊,饮便无趣。

德国Anselm Feuerbach画作《柏拉图之会饮》

作者以“他”在《会饮记》中做主人,或主持,或演讲,或教授,或主宾,或访人,或受访,每次会饮都会邀请中外当红作家、哲人做主宾,同时邀古今中外的伟人、圣贤、文豪、哲人、作家、戏剧家、哪怕艺人做嘉宾。到场的有名有姓的名人不少于二百,人物之名、之众、之广、之远、之异、之奇,实属罕见。

会饮的形式多种多样,内容百花齐放。

有论坛。“先锋文学三十年国际论坛”(《银肺》),“媒介革命”大讨论(《鹦鹉》),“普及未来——人工智能”(《机场》)等等。不论是“先锋文学”回顾,还是“媒介革命”引发的“网络文学”对“传统文学”的冲击,还是“电子文明”对“印刷文明”的取代,还是“机器人”对人类的挑战,都是当今时代热门话题,文化文学的现实困惑。

有展览。《考古》中《丝绸之路与俄罗斯民族文物》展览,会让你碰上造出“丝绸之路”这个词的拉铁摩尔和《丝绸之路》的作者斯文赫定,肖洛霍夫和他的格里高利、阿克西妮娅,范仲淹和他的《渔家傲·秋思》《岳阳楼记》,毛泽东和他的《清平乐·六盘山》,圣埃克絮佩里和他的《夜航》《人的大地》,宋人魏泰和他的《东轩笔录》,斯坦因《沙埋和阗废墟记》,雷宗海《断代问题与中国文化的两周》,还有成吉思汗、欧阳修、白岩松、翟永明、欧阳江河、范进等等一大帮嘉宾。

《丝绸之路》2016敦煌文博会宣传片

有沙龙对话。《银肺》中,作者主持了毕飞宇与骆以军对拉美作家波拉尼奥《2666》的探讨。《坐井》中作者与梁鸿围绕她的新作《神圣家族》的讨论更有意思。有意思的不只请了马克思、徽宗皇帝、杜佑、曹雪芹、维特根斯坦、罗素、梵·高、海德格尔、托尔斯泰、萧红、王小波、巴特利以及迟子建等一大批古今伟人、名人组成强大的嘉宾队伍参与,而是“真”与“假”这话题竟是维特根斯坦关于说谎的悖论。他说我是一个说谎者,你若信了,他的话就是真;他的话要是真的,他就不是个说谎者。

有采访访谈。《银肺》中记者就“关于中国非虚构文学的现状和发展前景”采访了他,《杂剧》里他对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访谈吸引了更多听众。《二手时间》不只六百多页篇幅厚重,记录的事件更重大——苏联解体。

会饮还有授课、座谈、会友、会三教九流等多种方式。读此书,他将陪你光临各种各样的会饮,享受古今中外丰富多彩的文化盛宴。

学识:存量无限的百科知库

知识是公共的,你可以拥有,他也可以使用;学识则属个人,无法分送。学识的识是自己学得钻得研得,只个人心知肚明。学得的识在自己的大脑里积淀、消化、提炼、思索、开掘、延伸、扩展、再创造,形成海量数据储存,成为个人知库。只有拥有渊博学识的人才有可能认识别人还没有认识、或认识模糊、或认识不了的事物,遇事方能拿出不同于别人的真知灼见,这种把控与表达依赖于本人的学识。

本书所涉猎的话题、事物十分广博,知识门类众多,有些陌生得让我瞠目结舌,作者在此却如鱼得水,庖丁解牛般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韩熙载夜宴图》动图,《国家宝藏》/ 图

“先锋文学”曾在我国轰动一时,他在“先锋文学三十年国际论坛”致辞,所致之辞一字没露,却毫不隐讳地说这辞:“说的都是该说的话和说了等于没说的话。”他认为论坛本身很具“先锋精神”,以致在隔日的北师大课堂上,与写作专业的学生一起探讨,据此为题材,写“一篇具有先锋精神的嘲讽和欢乐的小说”,“本身就能够有力地证明先锋文学的影响”。这就是他对“先锋文学”所做的表达。

他欣赏美术视角独到。《大树》里,他看《大树风号图》看到的是天塌,“什么都没有了,马踏过,火烧过,抢过,杀过,叶落了,狂风吹过……”再看,“第一眼竟是红的、如铜铸。……风霜雨雪中炼,烈日骄阳下炼,炼出铮铮金石声”。“树无叶。叶凋尽了,只余干干净净的树干和虬枝,雄浑挺立的树干,自在安稳,是第一性是绝对。那些枝丫,是挣扎的手,是痛极的呼号,是巨浪狂风。”“然后,他才看见树下立着一人,长袍,背对着他,曳一支短杖,举头望着远处,远处是苍茫群山落日。”

他不曾被一幅画如此压倒。画的作者叫项圣谟,明代艺术史上的大藏家项元汴的孙子。他认为这画是最好的,无论挂在哪里,一眼就知道它好,再看八大山人的花鸟鱼虫,太小了。行家袁小姐也觉得好,鲁迅也觉得好,好在“那是劫火之后依然矗立的,再无可疑之后的大树。天地茫茫,唯这树在,人在。你说不清那是什么,但你知道,那必是最后的信,是天地之大信”。

《机场》中范宽的《溪山行旅图》,已悬挂在台北的故宫博物院。“那是怎么样的溪和怎样的山,行走在溪山之间的人们,衣衫褴褛的人们,他们创造未来的意志是如何在大地的褶皱中形成了洪流?”

范宽《溪山行旅图》(局部)“那是怎么样的溪和怎样的山,行走在溪山之间的人们,衣衫褴褛的人们,他们创造未来的意志是如何在大地的褶皱中形成了洪流?”

他对书法研究甚深,《机场》里谈到柳公权、王羲之、颜真卿,《坐井》里写到宋徽宗的瘦金体,《杂剧》里说了榜书。他赞同“中国笔墨总要秋天、冬天才好,七分、十分萧瑟,万物清简,……精神从一堆肉里拔出来然后才可提笔,写字或画画。”他认为近一百年来,书法已经沦为一种造型艺术,它失去与这个时代新鲜的、活着的文化经验的联系。他看着欧阳江河和于明诠在宣纸上抄名家的文章诗句,很像在搞招魂仪式。感觉他们在挥着锄头,像女娲一样吭哧吭哧在补天地。

他还是票友。《大树》里,可以欣赏京剧名折子《武家坡》,还有秦腔《三娘教子》、关汉卿的《窦娥冤》唱段。他是个地道的票友,对这些戏段都有精到的感悟。

思维:火箭式翻滚过山车

《会饮记》应该算是一部随笔集。随笔,顾名思义,随意而行笔。既是随意,那意便成行笔之核,结构新颖独特,文体出奇别致,取决于作者的思维高下。换言之,作者有什么样的思维,便有什么的随笔结构文体。

读《会饮记》让我感受年轻,缘于作者不羁狂放、跳跃跌宕、敏捷如光的思维穿越,让我追逐不及,目不暇接。篇篇如此,借《鹦鹉》观其一斑。

他在台上做关于网络文学的演讲,台下一货把头发弄成鸟样时时干扰着他,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又跑出来提醒,一完事立即赶去附近的一家书店,一批人等着他去分享她的《别名格蕾丝》。台下那只鸟让他想起阿特伍德《见证与愉悦》中关于鸟的一段话,他为台下那货定名大白巴丹鹦鹉。他一心在三用。

一触及演讲内容,他感受离开北大三十年间,一些人处心积虑、加班加点就是要让他在今天找不到路,像渔夫误入桃花源。这话题让他窜回到2010年在复旦的一次演讲,网络文学不就是被新文学运动压下去的通俗文学和类型小说,今天到网络空间卷土重来嘛!鲁迅、胡适、茅盾这些新文学“先锋”,竟成黄花谢了一地。

许子东冒出问他说的是不是一件很旧的新事?他回答,是很新的旧事。

网络文学话犹未尽,阿特伍德把他接入《别名格蕾丝》的对话。1859年的杀人案,精神病医生乔丹每天都跟格蕾丝谈话,这个女人活在深渊里,乔丹无法想象她所经历的一切……结束《别名格蕾丝》的探讨,那鹦鹉跟来,原来认识他,他接连向他提出了杨绛、陈忠实、钱钟书与杨绛、贾平凹等一堆互不搭界的疑问。

这就是作者思维的方式与行文的走势。思维的跳跃与穿越给读者留下了巨大的空白,作品表现出来的,或许是作品内涵体量的三分之一、五分之一,甚至更少。作者在行文中常常设疑,或留伏笔,或断裂,或只露一点线头,诱发读者研读的欲望,去查证,去思考,去填充。这让人想到海明威的“冰山原则”理论。

文字:多姿多彩的汉字舞蹈

汉字不只有形,且具态,每一个汉字,都是活物。故汉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文学作品语言生动常说鲜活,作者把文字按语法规则排列印到纸上,貌似死板。但好文字好语言一读即活,每一个字词在文章里都会按各自本质功能动作起来,假如能让每个字词按它的本质功能做出超常的自选动作,文字自然就鲜活。

《会饮记》的文字是鲜活的,里面有许多小说语言,读起来轻松活泼,意趣横生。

比如:“飞宇是老友,一个刀光闪闪的家伙。”(《银肺》第11页)“刀光闪闪”是有形的,可见可感,甚至传来钢钢的声响。用这词形容毕飞宇无形的个性、思想、口才,能让认识毕飞宇的人会意而笑,不认识他的也会感受到他的形象。了了数字,达到了让无形的东西可触可感的效果。

再如:“听一女子唱秦腔。那女子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如一棵麦。”(《杂剧》第79页)“一棵麦”,这个女子的清纯、秀气和青春勃发,便活灵活现立在眼前。

这是写人,再看叙事。

“他(徽宗皇帝)失去了故乡,在极北之地,站在萧红和迟子建的地盘上,他站成了一块望乡石,而在他的目光尽头,梁鸿也正在慨叹故乡的沦丧。”(《坐井》第27页)

再看陈述。

“时间需要杀戮!……他说得不错,我们的时间都需要杀戮,就像时间终会把我们收割而去。但是,我还是愿意用《管锥编》杀时间,知识的碎屑,如沙漏之沙,或者,像旧时守节的寡妇,在黑夜里,点一盏孤灯,把一地的黑豆、绿豆、红豆一粒粒拾起。”(《鹦鹉》第44页)

“杀戮”用在时间上,深刻。人在杀时间,时间也在杀人,“收割”用得精准,且不血腥。以沙漏之沙与寡妇深夜孤灯捡豆,形容时间,时间便更具形象。

再看比喻。

“那只电子时代的兀鹰,它正在展翅滑翔,注视着草原上印刷文明的角马和羚羊。”(《鹦鹉》第43页)

“兀鹰”比作电子时代,印刷文明比作“角马”与“羚羊”,电子时代对印刷文明、网络文学对传统文学的冲击与矛盾形象地得以表达,且让人深感其中的残酷。

打住。赘一句,《十月》开这样一个栏目,足见其眼光与追求。本文算评论?随笔?读后感?如敬泽所言,你看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来源:文学报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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