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水木丁:两个贵州人在东北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10-12 18:00

小时候,总希望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与众不同的,也曾经为了追求这个花过不少心思。长大后,才知道其实自己是天生的与众不同,只不过当时年龄太小,对很多事情着实不懂。另外,这也不是当年的我所追求的那种酷到发光的与众不同。所以,我对此毫无察觉。

造成这种与众不同的主要原因,是我爸我妈。他们在 1949年后分别从贵州老家跟着部队来到了东北,经人介绍相识,组成家庭,生了三个小孩子。就这样不知不觉,他们在东北生活了一辈子。

我父母都不会说地道的东北话,我妈的普通话还标准一点,我爸的乡音就比较重了,一口的贵普。后来他脑出血,半身不遂,语言功能完全退化成了家乡话,表达也不是很利落,有客人到我家来和他聊天,经常需要我在旁边做“翻译”。因此,我小时候的普通话可能说得也有点乱七八糟,总把“暖气”说成“nǎn气”。有一次,我家中午吃了茄子,我跟别人说我家中午吃“瘸子”,我妈听到了,纠正我说“瘸子”是人,不能吃。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记忆中,他们很多时候彼此在家里说普通话,和子女也几乎都是说普通话。因此,虽然我从小听得懂贵州话,可不会说贵州话,但同时我的东北话也并不纯正,以至于从小经常在街上被问是哪里人。在得知我是本地人之后,好多人都将信将疑,说听你说话可不像。

不仅说话不像,外表也不像。我父母那一代的西南人,个子都不高。当年在东北的贵州人并不多,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像我父母一样,随部队出来的。其中有一个杨阿姨,和我妈妈最要好,当时我妈偷偷跑出去报名参军,她也跟着去了。杨阿姨是那条街上某个人家的童养媳,天天挨婆婆打,本来体弱多病,部队是不要她的,后来看她太可怜,担心她会被打死,才带上了她。

杨阿姨后来嫁给了在东北的贵州老乡,是我爸爸的同事,和我们家住一座大院好多年。每次来找我妈,把我家门铃按得震天长响,我连滚带爬地赶紧去开门,门口站着一个瘦小干枯的老太太,头发整齐利落地盘在脑后,面容愁苦,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地看着我。

在东北的贵州人,有他们自己的圈子,和现在离乡的游子一样,逢年过节就会聚在一起。只不过这些人都离开家太早,我妈和杨阿姨都是十三四岁离开的,之后又一直在部队生活,因此贵州的家乡菜其实也不大做得来。

尽管是这样,他们还是很努力地还原着自己儿时的口味,那时候每逢有人从云贵地区过来,或者谁家里寄了酿米酒的酒曲过来,就会给每一家都送到。各家都珍惜地保管好,到了春节前几天才拿出来酿米酒。

所以,在我小时候有关春节的记忆里,父母都是在打粑粑,而不是包饺子。糯米蒸好后,我妈会舀几勺在一个小碗里,撒上一点白糖,拌一下给我吃。我戴着花围嘴儿,双手捧着碗,嘴里又糯又甜,知道又要过春节了。

然而,搜肠刮肚地想做出家乡的味道,也止步于此了。那个年代生活在东北,要想得到千里之外地道的家乡食材,是非常困难的。我爸虽然家境很好,但他在父母身边时可没学过做饭。我妈家里人口众多,她是唯一的女孩,我最小的舅舅排行老九,所以她其实也是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的。

于是,这两个人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开始完善和建立起一个“十三不靠”的家庭菜谱。我爸的风格虽然比较简单,但做的饭还算能吃;而我妈其实在这方面非常有天赋,只不过她觉得自己是新中国的女性,一心扑在事业上,在她人生的初期,并未在厨房一展所长。

逢年过节的老乡聚会,人人都要献出一道拿手菜。我妈这个贵州人的拿手菜,竟然叫“新疆帽子”,也不知道她是打哪儿学的,在小搪瓷饭盆底部铺上青红丝、果脯什么的,然后放上糯米蒸,蒸熟后倒扣在盘子里,旁边再撒上一圈白糖,样子就好像非常漂亮的新疆帽子一样。

我妈对这道菜有一种谜一样的执着,以至于我们吃了好多年“新疆帽子”,直到后来她去了美国,我们还能在大洋彼岸感恩节的餐桌上看到这道“新疆帽子”。

我家从来不吃煎饼卷大葱、尖椒干豆腐、锅包肉这些东北家常名菜,也很少做东北炖菜,总是吃米饭多过吃面食。一顿饭要炒三四个小菜,做许多菜都习惯放点糖,我妈学着东北邻居做的酸菜失败率可以达到百分之百,孩子们谁都不爱吃,最后只好都由她自产自销。

我上高中时的一天,早自习前,同学问我吃没吃早饭,我说我早上吃了四个包子才出门的。同班男生都很震惊,我闺蜜接茬说:“你先问问她家包子多大。”我当时还挺纳闷。后来我才知道,东北人家做包子,都差不多和我的脸一般大,不像我家的包子,比我的小拳头还小。

后来我离开了东北,常年在外,想念东北菜的概率大概是四五年一次。但我对贵州菜也十分陌生,小时候除了糍粑和米酒之外,其实也没吃过什么贵州菜。大多数的贵州菜,我还是在北京的饭店里和来自天南海北的朋友们一起品尝的。

一个人 14 岁就离开了家乡,对家乡还有多少了解,对此我是表示怀疑的。但是我爸一辈子的执念都是回家,他 14 岁离开家,此生里的五十多年生活在东北,但是他没有一天把这里认作过自己的故乡。哪怕是他生病的那几年,他都对故乡心心念念,故乡的水、故乡的山……那山他常常说起,在他的描述中,是那么的巍峨苍翠,我妈有一年去了之后回来说,根本就是一个小土包。

没有方言,没有家乡菜,一个人的成长岁月里,缺少了这些童年记忆,就会成为一个没有故乡的人。小时候,我对我父母的思乡情结是不以为然的,直到有一天我离开了东北,才发现自己无乡可思。

我既不想念东北,也不认识贵州,很喜欢北京,但我不能认它是故乡,它也不承认我。如果有一天,有更好的城市、更好的生活条件让我离开,也好像是无所谓的。不知道这是不是移民子女普遍会有的一种精神状态,生下来就被种上了漂泊的基因。只是我们家里三个孩子都相继离开,毫无留恋,父亲去世后,那里只留下我们家的一所空房子。

人类的复杂,是如此的一言难尽,哪怕还是个刚出生的小孩子,也注定不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婴儿那么简单。有些命运似乎冥冥之中早已被写就,只不过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但是它早晚会发生。在东北时,我谈过一场长达五年的恋爱,男孩家祖上是山东人,迁徙到东北,到他是第三代。他可以算是相当纯正的、传统的东北人了,他的思想也非常东北,整个大家族都常年生活在东北。

后来想一想,当年两个人之间的许多不和,其实与各自成长的家庭文化背景都有关,只是当时哪里会懂得这些呢?即使懂得,也无能为力吧。能调和这样的文化冲突,仅有爱情是不够的,还需要有成熟的思想和宽广的心胸。当年的两个年轻人,我不够成熟,他不够宽广。

我爸去世已经十多年了,我突然变得越来越理解他。有一年,贾樟柯的《二十四城记》上映,整个北京城排片并不多。有一天,我特意去看了早场,那部电影讲的是一个从东北迁到四川的飞机军工厂的故事,除了几名专业演员外,还有很多的素人演员。有一场戏,是在深夜的公交车上,一个大姐下夜班,她是东北人,讲起她离开家乡来到四川这个地方,离开父母之后,好多年都没有回家,没钱,没时间,有孩子,交通不便……窗外的灯光影影绰绰地打进车厢。

我在大姐的沉默里,看到了我妈的影子,突然之间懂得了我的父母。从东北到四川,从贵州到东北,漂泊异乡的游子的思念是一样的,离家万里,再见面已是千难万难。我妈一定也是这样想念着她的妈妈。我也明白了为什么我妈那么久没能回去看我姥姥。原来他们那一代人,都是这样的啊。

曾听过一种说法,一个人的故乡,是他的父母回不去的地方。现在想想,可能也有那么几分道理。虽然我从未把贵州当作我的故乡,从未认为自己是贵州人,也从来没有去过贵州,但是这几年开始有了念头,想找个时间去看看我父母出生的地方。最重要的是,我开始发现自己身上流淌着贵州人的血。

前几年,有部叫作《路边野餐》的电影,是贵州导演毕赣拍的。因为没什么钱,主要演员都是导演自己的亲戚,导演本人也没受过科班训练,拍婚纱摄影出身,所以拍的电影特别原生态。

我跑去一看,电影里的人让我有一种看到了我舅舅、我表哥和表弟的感觉——虽然我见他们的次数非常有限。我也看到了我爸妈, 还有小时候那些从贵州来的叔叔阿姨。他们身上西南人民的那种很强的生存能力、很想要活下去的生命能量,可能只有像我这样从小在北方长大的南方人的孩子,才能这么明确地辨认出来。

我父母身上没有北方人的刚直和干脆,但他们身上有一种遇到挫折和困难也不会轻言放弃的韧劲儿。小时候,我曾经不那么喜欢,可长大之后,发现自己还是继承了下来,并且当在生活中无数次遇到坎儿的时候,是靠着这股子韧劲儿熬了过来。

2007 年春节,我爸去世,距离他上一次回贵州已经有二十一个年头。在他卧病的十七年里,他一直相信自己有一天一定能回到故乡,然而这样的愿望终究没有实现。于是,我选择待在北京。我在这里碰到了很多生来注定漂泊的孩子,我们都待在北京。

后来有一次,我回东北办事,在坐火车回北京的时候,用手机拍了天空,然后发了微博,很自然地写了几个字——“故乡的云”。虽然我对这世界上的任何一座城市,都不会产生像我爸对贵州某个小镇那样深的感情,但离家十多年之后,写出这几个字,仿佛成为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也许我爸对故乡的心心念念,并不是因为他真的想要回去,而是恰恰相反,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也许一个人真的要在离家万里之后,才会真正找到故乡吧。

也许,故乡对任何人来说,都只是一个梦:你在这里,故乡永远在那里;你在此岸,故乡永远在彼岸;你茫然四顾,故乡永远在远方。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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