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榜艺术追求搞钱,“银河写手”们快放下虚妄的艺术家光环吧
北青艺评
2024-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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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该如何定位《银河写手》中以张了一和孙谈为代表的这个群体呢?按照影片海报上的说法——“打工人翻身日”,他们是“打工人”。可是这个宣传口号与影片对主人公的塑造有种明显的错位感。张了一和孙谈不是一般的打工人,而是“有才华的编剧”。他们满口影史经典,对各位文艺片大导演如数家珍;他们自视甚高,认为自己的作品非同凡响,只是时运不济,明珠蒙尘。

打工人?艺术家?

若从张了一和孙谈的视角来看,“打工人翻身日”只不过是一句自嘲而已。他们恐怕从来也不觉得自己是打工人,而更可能一直坚信自己是艺术家。张了一在面对投资方的修改意见时,一直采取抵抗的姿态以保全自己的作品,也即一种类似于“艺术对抗资本”的态度。当投资方建议他们体验外卖小哥生活时,他们也嘲笑待之。孙谈说:“难道我写犯罪片,还要先杀个人吗?”虽然,在经历了痛苦的剧本修改过程后,影片安排了一场他们与外卖小哥“围城”式的心理对话,似乎这两个职业在一个梦呓中取得了形式意义的平等。但实际上,这不过只是添加的一个笑点而已,而发笑的机制恰恰就来自于这种平等的虚幻。

或许在影片中,张了一的女朋友周可可是唯一清醒的人,也是唯一真正意义上自我认同的打工人。她同样是一个资深影迷,对影史经典的熟悉程度不下张了一;而且她也相信张的才华,支持他的事业,对他有无尽的包容。在张了一去医院就诊精神疾病的时候,她终于委婉、小心地劝说张了一把“艺术”放一放,因为“人家付的编剧费用就是用来改稿的”。可是这样的劝慰,在张了一看来是不可接受的。毕竟如果将自己看作艺术家,艺术高于资本就是天经地义的,而收钱办事的打工逻辑就必定等而下之,要弃之如敝屣。因此,最后张了一无法满足资方的要求,并在最后一番硬气和雄壮的争辩中英雄扑地。

可是,他们真的是艺术家吗?或者,他们的作品究竟有多少不容修改的艺术价值?当然,影片中没有更多展现他们创作的《七秒人》的内容,但是从他们内部的、跟资方的讨论中,我们能得到一些关于这部作品的信息:一个只有七秒记忆的男人在朋友(或狗)的帮助下找到自己、恢复记忆的过程,其中可能还涉及外卖小哥的元素和一段爱情故事。或许他们真有天才的手笔和绝妙的设计,可是这个故事框架实在不会让人觉得有多少意义和价值,而更像是一个以“七秒记忆”为卖点的网络大电影。这种电影,有多少艺术可谈呢?

攒点子,追名利

更重要的是,他们所有的讨论都围绕着剧情展开,没有一次是在讨论这个故事的意义和价值、内涵和深度。虽然他们在影片中以戏谑的口吻嘲笑了救猫咪的节拍表,但是在他们讨论和修改故事时,那块白板上画着的就是这个节拍表,他们所做的就是如何把各种情节填在这个表中,并让故事的主线形成错落有致的高潮和低谷。也就是说,他们不怎么关心这是个什么故事,这个故事有什么意义,想出来的只是一个个可以成为故事的点子。而想到这些点子之后,便只关心如何把故事讲出效果。这一点在影片结尾出现的新剧本《疯狂的鸡血石》的段落中,体现得更明显。

《七秒人》最终也没露出庐山真面目,《疯狂的鸡血石》却通过一段张了一和孙谈的对话,大致勾勒了故事的面貌。让张了一激动的地方,无非是这个故事带有公路片的色彩,又带有鸡血石的噱头,可以很好地被营构出来(其实他们所说的故事情节,也是东拼西凑自其他导演的电影作品)。这种故事倒不是完全没有意义(毕竟他们附会的是宁浩的作品),但从他们的讨论中,看不到对故事意义的阐发,只有对一个个戏剧点或卖点的激动。他们只是在格子间编故事,从影史中借鉴或致敬。也因此,他们所献身的,不过是一堆由符号和影像构筑的虚空幻景,与他们的自我认知和自我标榜相去甚远。

影片的不协调之感很大程度上就来自于此,使人观影后有一种说不出的纠结:

一方面,他们的创作谈不上艺术,又没有什么社会责任,因此,他们以此为追求的劳作、加班和“献身”(蜗居、吃外卖、熬夜、得病、被分手)很难激起观影者的同情或敬意。他们的生活是自我的选择,但这种生活让人在情理、事理和意义层面都不会觉得是一个值得追求的生活。因此,当他们说出自己要离开北京、离开这个行业时,反而会让观众觉得早该如此——结果他们却纷纷留下,继续耽溺其中。

另一方面,他们不屑于以打工人自居,而影片对主人公的态度又明显是正面的,认为他们是大城市里的平凡“追梦人”。其实,他们追求的是什么呢?无非是名利而已,他们汲汲于奔波的不就是影视行业内的认可、作品的署名,还有那块随着他们搬家的黑板上写的“搞钱”吗?这些都只是非常粗浅的世俗意义上的成功。

有技术,没体悟

《银河写手》的创作者就是影视行业的内部人员,主人公的原型就是这部影片的两名编剧,他们写的是自己的故事。所以无论是生活环境还是工作状态,这部电影都显得非常真实——但这种“真实感”只停留在表面。影片关注到的庞大的、支撑着影视行业的底层写手群体,是值得关注的。我想,如果有一部关于他们的纪录片,会比这部影片精彩得多。

为什么?因为这部影片无法从总体上把握这个群体的位置,也就无法深入地评判这个群体生活的意义,也没有对这一行业进行批判性的反思,而只是提供了两名追梦的男性一路披荆斩棘,到最后人物也没有发展的无厘头故事。《银河写手》相较于《年会不能停!》而言,缺乏一种社会学的视野,却增加了一种虚妄的艺术家光环。因此,《年会不能停!》明显嘲弄了“我的未来不是梦”的浪漫想象,而“银河写手”们却依旧认为会有一个触手可及的可以暴得大名而名利双收的明天。

或许,这恰恰反映了专业教育方面的某些问题。学院体制和专业教育能否培养出优秀的艺术创作人才?对此,美术学界、戏剧学界、文学界都有讨论,涉及的专业包括绘画书法、戏剧文学、创意写作等。曾经有一名专家说,戏文系是最幸福的,因为整个系都用来培养戏剧家和创作者。这固然是一种幸福,但是大量的毕业生或许也造就了影片中浅浅勾勒出的影视行业的巨大的底层编剧群体,造就了海量但千篇一律的套路化故事、海量的廉价劳动力、海量的幻景式的生活状态。

这部影片的导演之一和这部影片的主人公之一,都是表演艺术创作专业的毕业生。但是从影片呈现出来的创作状态来看,他们只有操控节奏的导演编剧技法,没有为作品注入对社会、人生的深刻体悟,以至于就算书写的是他们自己的行业,他们都无法或不愿形成反思性的认识。编剧技法本应是辅助性的,本应是对有意义的故事的再加工,但如果只有技法的精熟,只有先入为主的技法训练,最多只能透过技法形成的技术理性的滤镜看待社会生活和世间百态,将活泼泼的生活和现实按照既有的规则编码分类,很难切身地触及社会现实。

女性资源,男性凝视

这部影片的性别逻辑就是一个直观的例子。夸张一点说,片中所有的女性形象都是负面的:小蕊出轨大刘,抛弃了颜值不佳的前男友,引得众人不齿;张了一和孙谈后来签约的公司,负责他们剧本修改、给他们重重阻力的,也是两名女性。而对这两名女性提出的意见,影片当然采取的是负面的表达方式:张了一全程屏蔽两人的说辞;每次会议结束后,孙谈和张了一都会痛斥这两人根本不懂艺术。最后双方大吵一架,不欢而散——两名女性终止了合同,将张、孙二人请出了公司,另请他人修改他们的剧本,只是注明故事来源。

周可可是全片用笔最浓重的女性人物。她的网名却是一个男性化的名字。凭借着这个名字,以及张了一对自己出题水平的自信,他想当然地认为来陪自己看电影的是一个“兄弟”。在张了一的生活中,周可可对他的剧本没有任何贡献,反而在最后劝他要现实一些,放弃一部分艺术,先完成项目。这对于张了一来说当然是很难接受的。

当两人经历了种种变故,尤其是经历了小蕊的出轨后,他俩曾经抱在一起,坚定地说道,哪怕这座城市有太多的分分合合,他们也要做一世的夫妻。可是最后,周可可还是离开了张了一,并且是在没有告知他的情况下就收拾了所有家当,请好了搬家公司。如果张了一没有那么早回家,影片中所呈现的,可就是周可可不辞而别——她要分开的理由也只是简单的一句:追求不一样了,走不下去了。

这些女性又都是美丽的。不用过分引用劳拉·穆尔维的理论,我们也能看出银幕内外的男性消费着这些女性的性资源。小蕊参演的对节拍表的图解片段,凶杀和悬疑都发生在女性的卧室之中;小蕊出轨的片段是透过他者的推断和猜想而成为事实的——那个片段中,银幕内外都在幻想另一个空间中所发生或可能发生的性行为,而猜想果然变成了事实。清纯的周可可见到张了一的第一天,就在看电影时共吃一桶爆米花,二人当晚就发生了关系,并贡献了影片中第一个裸露镜头。那个镜头是俯拍,裸露肩颈的周可可平躺着直视镜头外的观众,带有强烈的暗示(更不用说处于低位的女性带有明显的被动性)。而在随后周可可与张了一的对话中,周可可谈论着电影,张了一带着观众一起回味着刚才的床笫之间:

周可可:要是能在大银幕上再看一遍《星际穿越》肯定超爽。

张了一:那你刚才?

而在张了一和几个朋友KTV聚会的段落中,当蔡老板拿着代表剧本获奖的奖金牌跟大家分享时,蔡老板变成了当晚最亮的明星。此时影片安排了周可可仰视蔡老板的镜头,以及局促不安的张了一的镜头。这不是事业成功的男性将拿走一切资源的暗示吗?或者说是处于事业低位的男性对自己即将丧失性资源的恐慌。

第三名女性是投资方的文学顾问马姗姗。她提的意见,张、孙二人是轻蔑和鄙夷的。但孙谈还愿意开剧本会,是因为愿意见到颇有姿色的马姗姗。最后,张了一、孙谈与资方的两名女性大吵时,他们得知马姗姗在背后对他们的维护和对他们才华的认可,可算意淫成功;另一方面,在这场争吵中,马姗姗相对无言、泪流千行,始终处于下风即弱势者的位置。男主角们从这两个方面都获得了满足。

作为生活伴侣的女性,或是因为肉欲或是因为物质,离开了这帮自以为追求精神生活的男性;事业中碰见的女性,又是提出种种在他们看来是有碍艺术的外行见解,给他们的事业层层设阻——所有的这些女性,都被作为性资源被银幕内外的男性所消费。如果我们得知这部影片的三名主创中就有一名女性,那这部电影的“男性凝视”如此之典型,就更显得不可思议。

太刻板,不真实

本片的两名导演李阔和单丹丹是一对夫妻。在一次映后的主创交流环节中,有一名观众提问,既然这部电影带有浓厚的自传色彩,为什么不采用男女主角的设置,而采用了双男主设置?李阔回答道,这部电影的原型其实是他和这部电影的另一名编剧高群,他们两人合作了很长一段时间。而如果采用男女主角的人物设置,那就会陷入爱情线,而很难表达出事业和行业的状况。这一点,似乎女导演也是赞同的。

我想,恰恰就是前文所说的,编剧们不是在书写活泼泼的社会现实,而是透过一系列的编剧手法,以及影史经典和同代成功作品的滤镜来营造影片的内部现实,继而归出这样的结论:男女主的设置一定会将影片变成爱情片,而无法讲述行业的状况;而男性一定是有理想、有才华的,女性一定是追求物质,会另择高枝,她们会欣赏男性的才华,但不懂真正的艺术。

在人物塑造和性别身份的构建上,《银河写手》都存在类似的偏见。这使得它能成为一个讲得通的故事,但也是一个极其刻板的故事,离现实太远太远了。

影片的最后,张了一和孙谈亲手埋葬了他们的《七秒人》剧本。一个世纪之后,这个剧本被重新发掘出来,并在遗址上修建起一座美术馆,一个机器人一样的工作人员对参观者介绍说,这是我们发掘出来的最早的人类创作的剧本。为什么能看出来这是人类而非AI创作的呢?“因为它是不完美的。”

人类写作相较于AI写作的真正意义究竟在哪里?人类写作是因“不完美”就有价值的吗?人类写作一定“不完美”吗?答案一定不像影片中说的那么简单,也绝不是可以被一笑置之的。多少剧作家呕心沥血的作品千载流传,不完美吗?相反,如果我们只剩下节拍表,只剩下讲故事的手段,而失去了对意义的追索、对现实的感觉,那么人类写作完全被AI替代,就不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但愿我们不要自己断送自己吧。

文|寄溟

编辑/于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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