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肖复兴:我看清了,原来是月亮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2-18 21:00

初一,我第一次用公交车的学生月票。一张小小的硬纸卡片,上面贴着我的一张照片,上车时朝售票员眼前晃一晃,就可以畅行无阻了。那感觉,很奇妙,特别好玩。

在北京,只有上中学后才可以买学生月票,小学生不可以,就是说,能买到月票,是身份的一种证明,自己一下子长大了那种感觉,是一种有点儿神奇的体验。没有使过学生月票的人,是不会懂的。

在北京,汇文中学一直很有名。这是一所有着百年历史的老校。在我爸拿着小鞭子不住抽打的逼迫下,在我们班主任张老师天天发下来一张张模拟试卷的磨炼中,小学毕业,我终于考上了这所中学,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我爸和我们张老师也都松了一口气。

如果考上的不是汇文,而是一所别的什么中学,我爸是绝对不会舍得花钱给我买这张月票的,非得逼我“腿儿着”(北京话,走着的意思。)上学,还得美其名曰锻炼身体!

那是开学后第一个月的月底,也就是九月三十日的那天中午,我坐公交车回家吃午饭。

我们的教室在三楼,窗户朝北,那时候,没有什么高楼大厦,北面不远是前两年新建成的北京火车站。上午最后一节课,我的眼睛会时不时紧盯着北京火车站钟楼上的时针和分针,当它们在 12 点上重合,钟楼会响起嘹亮的《东方红》的音乐,下课铃像听到它发出的号令似的,也跟着清脆地响起来。我早早揣好我的学生月票,像离弦的箭一般,飞快地跑出教室,从学校的后门出来,在安华楼那个公交车站坐 23路回家。如果赶得及,跑到这里的时候,能赶上一辆 23 路正进站,回家的时间,会节约很多。

学校离我家,坐公交车有四站地,包括走到车站和等车的时间,需要二十来分钟。如果走着去学校,要走半个多小时。大概因为在我们大院那么多孩子里面,我是第一个考上汇文的,给家里争了脸,为了奖励我,爸爸破天荒每月给我三元钱,由我自己支配。那时候,我爸每月的工资是七十元,我和弟弟和我妈,一家四口,靠我爸一个人的工资过日子。三元钱,虽然不多,但对于我家也算不少了。那时候,一斤棒子面才要八分钱,一斤白面才要一角三分钱。爸爸妈妈虽然不说什么,但是,这是一笔一目了然的账,三元钱,能买多少棒子面和白面啊!望着我爸递在我手里的这三元钱,我弟弟睁大了眼睛,嚷嚷着他也要零花钱。弟弟才上四年级,我爸冲他说:什么时候你也考上了汇文,再惦着这钱!

自然,每月这三元钱,我得省着点儿花。

买一张学生月票要两元钱,三元钱就剩下一元了,这让我有点儿心疼。不买月票,省下的钱,可以看电影,买点儿零嘴吃,也可以去公园逛逛。所以,开学后的第一个月,我没买月票,走着上学。中午带饭,学校食堂有个大锅炉,可以热饭,中午把热好的饭拿到教室里吃。和我一样带饭的同学很多,吃完饭之后,大家聚在一起,干什么的都有,教室里乱糟糟的,像闹哄哄的蜂巢。同学大多数是从各个小学考进来的,刚刚开学,彼此不熟。有的同学是自来熟,很快就和别的同学打成一片。我不行,我不怎么合群,待在教室里,读不下书,也无法休息。中午这一段时间就白白地浪费了。

考上汇文的第一天,我就想,这么不容易才考上的,一定得好好学习,初中毕业,争取再考上汇文高中。于是,我不想中午再在学校里这样荒废时间,想回家吃午饭。心里盘算一下,回家一趟,坐公交车,来回要四十来分钟,一般的日子,中午十二点下课,下午一点半上课;如果是夏天,下

午两点上课。中午有一个半小时到两个小时的时间,这样,刨去回家用去的四十来分钟,起码还可以有半个多小时甚至一个小时的空余时间,看会儿书也好。还能躺在床上眯一小觉,让我妈到点儿叫我。这样,养精蓄锐,下午上课可以精神更集中。我决定中午回家,别再待在教室里瞎耗。

熬了一个月,到了九月三十号,可以买下个月的月票了。我早早起床,拿上早准备好的一张一寸的大头像照片,赶到公交车站卖月票的窗口,花了两元钱,买了张月票,当天中午开始了挤公交车回家吃饭的新生活。

初秋的天气格外清爽,就是风有点儿大,我向车站跑去的时候,正好顶风,但并没有影响我的速度。兴奋劲儿,为我鼓起了风帆。为了庆祝国庆节,车站旁边摆放着一溜儿串红和太阳菊,花开得正旺,被风吹得摇头晃脑,好像也是庆祝我第一天坐 23 路回家呢。我跑过去的时候,23 路车正好进站,一点儿时间没耽误。我从后门挤上车,站台上还有几个人在拥挤着上车。

这时候,我从后车窗看见一个女生,正从远处飞快地向车跑来,显然,也是赶这辆公交车的。车站后面不远是女十五中,中午或下午放学,也有学生坐 23 路回家。所以,这一站,上车的人比下车的人多,很拥挤,常见女十五中的女生出了校门,看见 23 路车,就咋咋呼呼疯跑过来,比我们学校的男生还能挤车。不过,这一回,这个女生离车大约有一百来米,这样的距离有点儿长,等站台上那几个人挤上车,车就会开走的,司机不会那么好心专门等等她的。她恐怕是赶不上了。

那一刻,大概不仅我一个人从后车窗望着这个女生飞跑而来这一景儿。上了车的人,和在车下跑的人,心情和心思大不相同,上了车的人是当作西洋景儿来看,跑吧,跑吧,跑到车站了,车“吱——”的一声关上门,一溜烟地开走了。这会让有的人替她惋惜,也会有人幸灾乐祸。

我也常常这样为了赶公交车而疯跑,都是学生,我希望这个女生能够赶上。但是,这样长的距离,大概也只是希望而已,不禁隐隐替她揪心。

让我没有想到,也让全车的人都没有想到,这个女生居然赶上了。她似乎越跑越快,脚不沾地,一阵风似的就飘了过来,她脑后梳着的马尾辫随风飘扬,由于风大,她的头发被吹得很张扬,甚至有些张牙舞爪的样子。阳光的光斑上飘浮着尘埃,一起在她头发上面跳跃,闪动着灰蒙蒙的光亮。

在站台上最后一个人的脚刚刚迈上车踏板的时候,她跑了过来,伸出双手,使劲儿一推那人的后背,紧跟着,她斜着肩膀一拱,泥鳅钻沙似的,挤上了车。

我看清了,原来是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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