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胡安焉:我比世界晚熟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2-18 13:00
2024年1月,由胡杨文化策划的《我比世界晚熟》在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出版。在首作《我在北京送快递》中,胡安焉着重于讲述职业经历,而在这本《我比世界晚熟》里,他尝试从自己的心理状态、性格、观念等精神内容出发,去追问为什么,“我何以成为今天的我”。今经出版方授权,特刊载其中一篇以飨读者。

文 | 胡安焉

我的这部非虚构自述,记录了我自1999年中专毕业至今二十几年的工作和社会经历。在这二十几年里,我先后在广州、南宁、大理、上海和北京等城市打工或经营个体生意。我做过的工作包括快递员、物流理货员、自行车店营业员、烘焙店学徒、图书美编、加油站工人、专卖店营业员、酒店服务员等。我经营过的生意包括实体熟食店、实体女装店、汽车用品网店等。

和2023年3月出版的《我在北京送快递》不同,那部自传主要是分享我的职业经历,围绕“发生了什么”展开,而这次我则尝试从自己不同时期的心理、性格和观念等精神内容的形成和演变的角度切入去记叙和剖析,去追问“为什么”,或者说,这是一部关于“我何以成为今天的自己”的自传。这两部作品的写作时间首尾相接,其实是我在同一写作方向和过程中,关注点由外至内、从现象到成因的一种转移和深入。

而两部作品的出版由一些偶然的机缘促成,不属于我计划内的事。2020年4月,我在豆瓣网上贴了一篇日记,讲述我曾在德邦上夜班的经历。这篇文章受到大量网友的关注和转发,我的写作也由此被更多人知道。继而我受到一个艺术组织的邀请,写下了自己在北京从事快递工作的经历,这篇文章后来被收录在《读库2103》。接着有编辑联系我,最终促成了《我在北京送快递》一书的出版。

2021年11月底,黑蓝文学的陈卫约我为公众号写专栏。答应了陈卫的邀约之后,我想可以借这个机会,回顾我做过的其他工作,将每一段个人经历作为连载的行文脉络,继而针对不同时期的“我”,追溯当时的自己何以会有那些表现和想法,以及又是如何一步一步发展成今天的样子的。于是也就形成了今天这本《我比世界晚熟》。

如今回过头看,因为家庭教育和我的晚熟,离开学校之前,我几乎可以说是一个没有个性的人,对人生对世界都没有自己的价值标准,并且我意识不到人还需要这样的东西。

我的心智和观念都是在我真正踏入社会并不断地遭遇各种人和事之后,才一点点地诞生和成长的。性格使然,我缺少工作之外的社会活动经验,工作就是我社会经历的主要组成部分。

回溯这些已被淡忘的往事,由于所处的距离和角度在变化,经验和阅历在积累,看到的景象也大不相同。我更新和加深了对自己的认识,我觉得这些很有书写的价值,至少它们对我本人意义重大。

在我从事过的一些工作领域,从业人员普遍缺乏文字表达能力。比如德邦那些理货的同事,有的连小学都没有念完,仅仅能写出自己的名字,认得很有限的一些汉字。我们的工作地点在远离市区的物流园里,日夜颠倒忙碌的作息令我们就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像这样的职业和人群,对外人来说仿佛透明一般,几乎不会被察觉和关注。很多人对我们的工作和存在一无所知。

我从一篇只花了大半天时间写出的文章里获得的收入和读者,就远远超过了此前十多年的总和,得到的反响出乎我的预料和想象。

当然我也清楚一点,今天终于有读者关注我的写作,是因为那些会读我文章的人,恰恰对我写的内容很陌生,我描写了一些他们从没接触过的社会层面和风貌。而那些熟悉我所写内容的人,比如我的那些夜班的同事,当他们筋疲力尽地下了班后,才不会翻开一本不提供娱乐价值的书,他们只想痛痛快快地打一局游戏或刷刷抖音和快手。

可是我还想在写作上再进一步,我知道重要的从来就不是表象。当然,我没有能力分析这个社会的本质,这也不是我想做的事情。但我相信一个道理:只要我在某个方面足够深入,万事万物的共性都会从中呈现,因此重要的是深入。而这次我决定深入的对象是自己。毕竟我不是一个孤立的个体,我必然部分地是某个时代和社会、某些文化和观念的产物。当我追究我怎么变成了今天的我,以及为什么会有那些经历时,追究的过程必然会发掘出远比我锚定的目标更丰富的内容。

大约在2009到2012年,为了认识和克服自己身上的某些心理问题,我曾读过一些心理学方面的资料,读得并不系统和完整,也没有尝试向人请教,更没去看过心理医生。

在这部自述里,我对自己某些行为背后的心理分析,其实部分来自当年我对自己的“诊疗”。不过,我毕竟没有接受过专业训练,在归因和追溯的时候,我有可能会犯错,为此我力求在表述上做到清晰和具体,假如我对某些问题的认识有误,我希望这些错误暴露出来,而不是被含糊其词地遮掩过去。

当我尝试分析自己的心理和动机时,我很清楚有时或许片面—一般人在做出某个决定时,心里可能有多个动机同时在发生作用,有些动机甚至连本人都很难察觉。而我讲述的很多经历又发生在久远之前,有些记忆已相当稀薄,有些涉及到他人的描述,虽然我已尝试换位思考,希望尽量做到客观公正,但毕竟写下来的仍是一面之词。比如和我有利益或观念冲突的人,哪怕针对共同的经历也很难和我有相似的看法和感受—我希望读者都清楚这一点,不要把我写下的当作结论,而是结合自己的人生经验去理解。

另外,正如前文所述,两本书切入点和侧重面均不相同,但都建立在我的真实经历之上;这些经历可以在一部作品中详述在另一部作品中简述,但不能完全不交代,会有一些相似或重叠的部分,因为还要考虑到只读过其一的读者。

或许写作之于我,就像砥砺自己的精神,并非一蹴而成,而是一遍又一遍地,对往事的反思和消化体现在语感的不断澄清和沉淀。虽然和我本人一样,它伴随着无数的缺陷和局限,但完成这次写作,使我对自己的将来有了更清醒的认识,以及更多的自重和坚持。除此以外,在我性格、能力和经历等的独特结合形式中,我相信肯定会有一些内容,是从未被人如此生动和清晰地记录过的,我希望这是这部作品的价值所在。

(本文摘自胡安焉《我比世界晚熟》,胡杨文化,2024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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