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静如池水,动如飞瀑,墨是一种物质,也是一种精神
文学报 2023-11-12 18:00

墨的制作隶属非物质文化遗产,但墨本身却坚守着物质化倾向,它从肇始之初就成为一种文化遗存。那些描金刻物,隔世而望的墨锭,用沉稳的色块保存着人类记忆,让历史的根脉在正确的轨道上轻歌晓畅,行云流水。

那一滴墨

刊于2023年10月19日文学报

万千变化的水墨,像蝌蚪在画轴上游走,如斑纹从扇面中溢出。

面对众多速朽的事物,落笔有痕的墨水,用永恒装点了历史。沉潜的墨水,如胶似漆,自带光亮,它既有对颜色的坚贞固守,又能顺应水的豪放与浪荡。墨中见天地、见生死、见雅俗、见性情……

凝结在凡尘俗世的墨,带有双重属性,它曾见证了莲花一样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也亲历过染缸一样越描越黑的陷阱。墨水如旋涡巨浪,亦真亦幻,载沉载浮。审视被岁月发酵的墨水,就像一场神奇的化学反应,在时光的容器中升华沉淀,生成崭新的事物。

墨的制作隶属非物质文化遗产,但墨本身却坚守着物质化倾向,它从肇始之初就成为一种文化遗存。那些描金刻物,隔世而望的墨锭,用沉稳的色块保存着人类记忆,让历史的根脉在正确的轨道上轻歌晓畅,行云流水。

隐忍的墨,被反复锤炼锻打,留下了心事重重的面色。它经历了无数兵燹战火,遭遇了改朝换代的命运更迭,在险象环生的困境中成长为一个古老的传说。这个与墨有关的传说,带着特有的气息,从一个地方飘散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朝代流传到另一个朝代……

墨水,一条浩荡的江河,蜿蜒流淌,历久弥新。它在汉字的版图上栉风拔节,沐雨生长,构筑了无数华美的宫殿。作为黄庭坚的同乡,每当我从他家乡双井经过,总会引发一些新的思考。当看到飞檐翘角的高峰书院,看到古色古香的木雕牌楼,我的心底就如波浪翻滚。一生坎坷,抑郁而终的黄庭坚,恐怕也没有想到,在他离世九百多年后,那幅六百余字的行书《砥柱铭》,竟以天价拍卖。落槌成交的那一刻,收藏界地动山摇,而“骑牛远远过前村”的双井,却禅心依旧,波澜不惊。

随物赋形的墨水,有时如泣如诉,有时慷慨激昂;有时直指要害,有时满纸柔情。墨水最幸福纵情的时刻,莫过于听命于笔尖的调遣,服从于手指的控制,用情感呈现真实的自我,以美学的方式表达人世的喜怒哀乐。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流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屈原滴落的墨水一派蔚蓝,形如天问。“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李白的墨水桀骜不驯,率性而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杜甫的墨水悲天悯人,忧国忧民。“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贾岛的墨水哽咽伤怀,煞费苦心。“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陶渊明的墨水田园归隐,自然天成。“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苏轼的墨水哲理深邃,孤高旷远,千古追怀。“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曹雪芹的墨水心血耗尽,满纸辛酸。古往今来,每滴墨水都照见了不同的人生。

我们无法面见古人,但能参见古人的笔墨。从不同风格的墨迹里,可以揣测他们的情怀和个性。怀素的用墨手法超凡脱俗,从惊世骇俗的《自叙帖》里能看见一万株芭蕉的颜色,“绿天庵”里的蕉叶,随风起舞,飘散着旷古的墨香。米芾的《珊瑚帖》,线条流畅,气韵跌宕,神采飞扬。在他跃然纸上的笔墨中难掩激动,流露出幸得宝物的狂喜。颜真卿的《祭侄文稿》,完全是另一副表情,因常山太守颜杲父子一门在安禄山叛乱时,挺身而出,坚决抵抗,以致“父陷子死,巢倾卵覆”,所以颜真卿在祭悼爱侄颜季明时才会纵笔毫放,一泻千里,字里行间满是悲愤激昂。

如果说文如其人是内在的精神表达,那么字如其心则是外在的形态体现。在沉浮的生命历程中,书家通过浓墨与淡墨,枯笔和湿笔的对比,运用不同的墨色抒发不同的感情。“墨分五色”,是用墨的层次感,更是已入化境的用墨体现。

怀素《自叙帖》(局部)

静如池水,动如飞瀑,墨是一种物质,也是一种精神,它承载着东方物美主义的神韵。因其犀利的个性,内敛的锋芒,浸染出中华文化的底色。墨是传统,亦是创新。黑如乌金的墨,在暗处发光,大美无言,意在“颜”外的黑色,特别适合艺术的渲染和浪漫想象。笔与墨在白纸铺陈的生活里,日日如新,永不厌倦。

一黑到底的墨,触物有痕,它深谙“万色生于黑,而万物发于道”的艺术玄机。凝固的墨,带着隐士情结;流淌的墨,具有献身精神。

墨是心灵的显影,每一滴墨水都带着生命的动态,在变化万千的墨色里,不由想起郑板桥为八大山人题写的“横涂竖抹千千幅,墨点无多泪点多”的句子。墨也像修行的高僧,既经历过风平浪静,也见识过金戈铁马,知晓人生离不开起伏顿挫。作为中华文化的源头,墨的问世如同天意,黑白两色,太极阴阳,如此简单的颜色,却囊括了天地万物的永恒和极致,创造了高深的哲学命题。墨用一种无法掩盖的颜色,捍卫了自身个性和本色。

风情万种的墨,它的出场备受瞩目,注定是一出大戏。那是东晋永和九年(353)的暮春,对于中国书法史来说是一个特殊的年号。那是“江南草长,群莺乱飞”的季节,按照当时的习俗,初三是个上巳日,古人都要到水边举行一种祭礼,叫“行禊”,意以消污秽,除不祥。时任右军将军、会稽内史的王羲之,偕家人及子侄辈,同时又邀约了自己的一批友人来到风景如画的兰亭。可说是群贤毕至,精英云集。面对盎然的春意,名士俊彦开怀畅饮,放喉歌吟,无拘无束。这一天,四十一人共得诗三十七首,编为一卷,曰《兰亭集》。作为活动的发起人、东道主,王羲之自然会义不容辞、责无旁贷地担当起为诗集作序的重任。

晋代是一个智者复活的时代,鲁迅先生谈到魏晋风度时曾指出,这是一种“集体觉醒”。在这样的氛围中,王羲之想到了序言应该如何写了。万物随季节而变化,人生赖宇宙旋转而时移。看千山竞秀,万壑争流;光阴斗转,时序交错,从自然万物中回到人类自身。他想到人的生命,想到了快乐与痛苦,想到了生与死,也想到了后人将如何看待这群饱学之士……情感在内心掀起波澜,有如春潮拍岸,于是他挥毫泼墨,一口气写下了传诵千古的《兰亭序》。

文与字的绝妙结合,一篇三百余字的美文,却有二十个不同形态的“之”字。“之字最多无一似”,它像一根五光十色的彩线,把珍珠一样的文字串连起来,成就了精美绝伦、举世无双的“天下第一行书”。那一刻天地必定一片华彩。

由此,永和九年,兰亭序,成为中国书法史上一块难以治愈的心病,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峰。也许当初右军大人根本没有料到,这篇我手写我心的序言,能穿越一千六百多年的漫长岁月。这就是墨水的力量。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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