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色的黄昏
惘然对岸
2023-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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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尘(作家)

2018年7月,我曾经在京都的三条通大街边上一座町屋住过一阵子。后来每每想到日本,首先总是想起那座町屋,仿佛有家的感觉。

这些年来,我在旅途中住过很多酒店和民宿。时不时会产生这种短暂的归宿感,跟住的时间长短有一定的关系,但很多时候又完全没有关系。有的住所,就住一晚,清晨告别依依不舍。也有一些地方连住很多天,但每天都没有抓拿,找不到感觉。

京都三条通的町屋,于我的那种熨贴感,进屋的第一眼就开始了。

门是拉门,锁是密码锁,锁开了后,是一个小小的门厅,水泥地,大约两平方米左右。把鞋脱在这里,上两个台阶,拉开拉门,就踏上了榻榻米。大约二十五六平方米的长方形客厅,右手边是厨房和清洗间,与客厅等长,料理操作台和洗衣机,一溜拉到底,顶到小小的窗台下面。客厅的后部是卫生间,沿着一条小小的走廊,厕所和洗浴分开为两个空间。走廊上方的日光灯,时好时坏,估计是镇流器有问题。

客厅的另一头,有临街的窗户,每天的晨光从这里透进来。客厅中间,是矮几和几张坐垫。榻榻米上特有的那种无腿椅,这家没有。榻榻米的好处是顺势陷下去极舒服,每每爬起来的时候要费一点劲。这种居住方式不太适合腿脚不便的老年人,起身吃力。中青年人会很喜欢,陷坐下去之后还可以再进一步陷下去,在桌边看书写字累了,往后一躺,简直神仙级别的慵懒。

可以想象一下冬天的暖桌是什么感觉,矮几上盖着软融融的被子,防止桌下暖炉的暖气溢出来,腿伸进去,温暖甜糯,人仿佛成了一个烤白薯。据说坐在暖炉旁边没法学习,因为随时都会不可自控地倒下睡过去。我在冬天去过好几次日本,也住过好些日式酒店,房间里都有矮几的标配,但因为有空调,所以一次都没有遇到有暖炉的矮几。

进门处的对面,是上楼的楼梯,两端楼梯的中间拐一个小平台。楼上是三间榻榻米房间,都有壁柜,卧具都在壁柜里。白天的房间空无一物。

从二楼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东山老街的一角和其他比这座町屋矮一点的老町屋的屋顶。日本的清洁度到什么程度,屋顶是一个衡量标准。空气干净,所以屋顶干净,这一点可以理解。但其他的东西呢?风刮下来的落叶,京都无处不在的乌鸦,总有很多鸟屎吧?都没有,就是一个干干净净。

极度简洁和一尘不染,日式老房子首先从视觉上就让人觉得特别舒服。在町屋住了好多天,似乎真的不需要太多的家具。壁柜除了放卧具,放一些衣物也足够了。其他的,似乎没觉得有特别的需求。想想自己在成都的家,怎么会有那么多东西?当然,我非常明白,这个町屋如果真是我的家,也不会是这个样子。我的书和我的书架,那是必须要有的啊。

某天的黄昏,一个人坐地铁,出了蹴上驿,迎面是漫天的红霞。我说不清楚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红色。后来我知道了,那叫茜色。

日本传统色中的“茜色”,是用茜草科多年生草质攀援藤木茜草的根染出的红色,是一种特别的深红色。据说,茜草和蓼蓝是人类最古老的两种植物染料。

由茜色引申,在日本的文学里有“茜空”和“茜云”的词汇。茜空,就是霞光弥漫的天空,茜空中的云,就是茜云。《万叶集》中有和歌吟道,“在映照成了茜色的紫草御园中,挥动衣袖向我示爱的你,就不怕被看守人查问吗?”

那天的黄昏,是2018年7月的一个黄昏,我迎向茜空走去,非现实的美丽辉煌。东山的山影也被染成了深玫瑰红。临时的家,小小的町屋,就在茜空之下。几千公里外的成都,家,还有这个时间多半在看书的先生,戴着老花镜……先生又在读傅山……景象如此清晰,从茜空里浮出,然后从脑袋后面凉凉地掠过去。一时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异国他乡,而且独自一人。太恍惚了,我只好停住,仰头闭眼。眼帘里茜空的红色余光依然闪烁着,京都的乌鸦嘎嘎大叫着,声音似乎压在了眼皮上。

茜色蜻蜓还是在蓝天里更好。茜色黄昏,黑色乌鸦再合适不过了。

2023.8.10

供图/洁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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