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明日传奇》地铁站的重逢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3-02-21 07:00

在梅泽尚未给自己创造出梅泽这个身份时,他的名字是萨姆森·梅泽,再之前是萨姆森·马苏尔——仅仅两个字母的改动就让他从一个中规中矩、有板有眼的犹太男孩摇身一变,成了以创造世界为职业的人。童年的大部分时间里,他的名字叫萨姆,在他外公那台大金刚游戏街机的高分榜上叫S.A.M,不过大多数时间他还是叫萨姆。

20 世纪临近结束,在12月底的一天下午,萨姆走出地铁车厢,发现一大群不肯挪地方的人堵住了通往电梯的主路。那天,他约了导师见面,这次会面已经被他拖延了一个多月,但双方都认同在放寒假之前必须见上一面。萨姆不喜欢拥挤的人群——他既不愿意置身其中,也不喜欢随大流跟着别人干蠢事。但眼前的这群人令他无处可逃。他若想进入地上世界,就必须从人群里挤过去才行。

萨姆身上穿着一件笨重的深蓝色毛呢大衣,是从他的室友马克斯那里继承来的。大一那年,马克斯从城里的军用品旧货商店买回了这件衣服,放在塑料购物袋里闷了将近一个学期,直到萨姆问能不能借这件衣服穿才从袋子里取出来。那年冬天格外漫长,4 月里的一场东北风暴(4月份!马萨诸塞州的冬天简直疯了!)终于战胜了萨姆的自尊心,让他开口向马克斯借了那件被遗忘许久的外套。萨姆借口说自己喜欢那件衣服的款式,马克斯说既然你喜欢那就留着穿吧,萨姆早就猜到了他会这么说。那件衣服跟军用品旧货商店的绝大多数商品一样,散发着霉味、灰尘味和死去大兵的汗味,因此萨姆尽量不去琢磨这件衣服是怎么来到旧货商店的。不过这件衣服确实比他大一时从加利福尼亚带来的那件防风夹克暖和得多。他觉得这件宽大的外套能够掩饰自己的身材,但大得离谱的尺寸反而显得他越发瘦小、稚气。

换句话说,二十一岁的萨姆·马苏尔的身材并不适合在人群里推推搡搡,他努力穿过人群时不禁觉得自己有点儿像《青蛙过河》游戏里那只命悬一线的两栖动物。他发现自己一直在连声道歉,实际上却心口不一。萨姆心想,大脑编码方式的神奇之处就在于你嘴上说着“抱歉”,心里想的却是“去你的”。而小说、电影和游戏中的角色则表里如一——除了不可靠的角色和那些被清楚地设定为疯子或无赖的角色以外,其他人永远言行一致。而人类——总体来说还算诚实体面的普通人——却一天都离不开这一小小的程序设定,多亏了它,才能让人嘴上说一码,心里想的、感受到的和手上做的却是另一码事。

“你就不能绕过去吗?”一个头戴黑绿相间编织流苏帽子的男人对萨姆高声嚷道。

“抱歉。”萨姆说。

“讨厌,我差一点儿就看见了。”萨姆从一个用婴儿背带把孩子挂在胸前的女人面前穿过时,听见她嘀咕道。

“抱歉。”萨姆说。

不时有人匆匆离开,在人群中留出缺口,这本可以成为萨姆逃出去的机会,可不知为什么新的看客总会立刻冲过来占领那些缺口。

快挤到地铁电梯口时,萨姆才回头去看那群人究竟在看什么。他想到假如自己说起地铁站里的大阻塞,马克斯肯定会说:“你难道不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假如你能腾出一秒钟的时间不那么厌世,就会发现这个世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人和事。”萨姆不喜欢马克斯说他厌世,尽管他确实有点儿厌世,于是他转身去查看。就是在这一刻,他认出了他的故人,莎蒂·格林。

过去这些年里他倒不是从未见过她。他们两个都是科技展、学科竞赛、大学招生活动、比赛(辩论、机器人、创意写作、编程)和尖子生聚餐会上的常客。因为无论你就读的是东边的普通公立高中(萨姆),还是西边的高档私立学校(莎蒂),洛杉矶尖子生的圈子总共就那么大。他们会在坐满书呆子的房间两端交换一个眼神,有时候莎蒂甚至还会对他笑笑,像是在确认他们之间的友好关系,接着她就会被那群衣着光鲜的漂亮孩子卷走,他们永远像秃鹫一样在她身边围绕不散。那些男孩女孩其实跟萨姆很相似,只是他们更有钱、更白皙、戴的眼镜更贵、牙齿更整齐。围着莎蒂·格林打转的丑陋书呆子已经够多了,萨姆不愿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有时萨姆会把她假想成一个坏人,想象她如何蔑视自己,怎样转过身去,怎样避开他的目光。但莎蒂从未有过那样的举动——假如她真的做过这样的事,或许反而更好些。

萨姆知道她去了麻省理工,也想过自己到哈佛后会不会与她偶遇。过去两年半里,他没有刻意做任何事情来制造偶遇。莎蒂也一样。但此刻她就在他眼前,活生生的莎蒂·格林。看见她,萨姆忽然有种落泪的冲动。那种感觉仿佛他尝试了许多年都没能证明某个数学问题,他休息了一会儿眼睛,证明方法忽然清清楚楚地呈现在眼前了。是莎蒂,他心想,没错。

他正要呼唤她的名字,忽然又止住了。距离他们上次独处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他一时有些恍惚。客观上他知道自己还很年轻,内心却仿佛经历了无比漫长的时光,这怎么可能呢?他怎么会突然如此轻易地忘记了自己对她的鄙夷?时间真是个谜团,萨姆心想。但转念,他又放下了这种多愁善感的想法。时间完全能够以数学的方式解释通,真正的谜团是心灵,是大脑中受到心灵支配的那部分。

莎蒂看完了人群一直在盯着的东西,此刻已经朝着进城方向的红线地铁走去。

萨姆高声呼唤她的名字:“莎蒂!”进站的列车轰鸣不断,车站里也跟往常一样人声鼎沸。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正在演奏大提琴卖艺,拉的是企鹅咖啡馆乐团的曲子。一个男人穿着印有佩斯利花纹的马甲,正彬彬有礼地询问路人是否愿意腾出一点时间来了解斯雷布雷尼察的穆斯林难民的境遇。莎蒂旁边是个售卖六美元一杯的水果奶昔的小摊,萨姆第一次喊她的名字时搅拌机刚好同时开始运转,柑橘和草莓的香气在散发着霉味的地下空间里弥漫开来。“莎蒂·格林!”他再次大声呼唤,但她依然没听见。萨姆加快脚步努力追了上去。每当快步走路时,他总反常地感觉到自己仿佛是在参加两人三足赛跑。

“莎蒂!莎蒂!”他觉得自己的行为很愚蠢,“莎蒂·米兰达·格林!你死于痢疾!”

她终于转过身,目光缓缓扫过人群,看见了萨姆,笑容在脸上绽开,仿佛他在高中物理课上看过的那段延时摄影拍下的玫瑰花开放过程。这个画面真美啊,萨姆心想,或许他也有些许担忧,怕其中掺杂着一丝虚伪。莎蒂向他走来,脸上依然带着微笑,右边脸颊上印着个酒窝,两颗门牙之间有一道几乎不被察觉的缝隙。萨姆感到人群仿佛为她让开了一条路,而世界似乎从未以这种方式为他移动过。

“萨姆·马苏尔,死于痢疾的是我姐姐好不好,”莎蒂说,“我的死因是筋疲力尽,在被蛇咬伤之后。”

“以及不肯对野牛开枪。”萨姆说。

“太浪费了!”莎蒂说,“那么多肉都要白白烂掉。”

莎蒂张开双臂搂住了他。“萨姆·马苏尔!”她说,“我一直盼着见到你呢。”

来源:文景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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