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碰撞现实,《中国奇谭》“奇”从何来?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3-01-14 21:39
一个并非那么商业化的动画项目,为何意想不到地爆火了? 去德国学电影的导演却被中国古人在戏剧上的现代意识所震惊,胡睿的《鹅鹅鹅》灵感从何而来? 小猪妖的故事,为什么感觉和国人特别紧密地贴合,外国人就不一定能达到完全共鸣的程度?

2023年一开年,《中国奇谭》以一种令人意想不到的速度爆火了。这部由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以下简称“上美影”)和哔哩哔哩(以下简称“B站”)联合出品的中式志怪动画短片集1月1日上线,截至1月14日,总播放量超7820万,追番人数超369万,B站评分9.9分,豆瓣评分9.4分,线下各种周边销售预定火热。

这种火爆的程度连主创们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不是一个非常商业化的项目”,接受采访时,《中国奇谭》总制片人、B站副总裁张圣晏说出当时对这个项目的判断,“它是非常具有动画形式的创新,然后又保留了上美影经典动画特色的一个企划,当时我们觉得它在B站社区会得到大家认可和欢迎,所以我们就非常坚定地就参与了这个项目。”

为纪念中国动画百年诞辰而生

2022年是中国动画诞生100周年,也是上美影成立65周年。两年前,上美影决定策划一部作品,纪念这个特殊的时刻。与此同时,长期工作在高校动画教学一线的陈廖宇酝酿着动画短片系列的想法。沟通后,双方一拍即合。这次合作的渊源也可以再往前追溯,上美影厂长速达和陈廖宇曾是同班同学,二人的老师正是经典作品《天书奇谭》的联合导演之一钱运达先生。

2021年底,上美影开始与B站接洽,2022年中双方达成合作,B站为《中国奇谭》提供资金支持,并与上美影共同成立了联合监制、制片组。“这个策划从开始就敲定了两个层面,一个是要在总体的文化、审美、风格方面具备中国特性,另一个就是它的主题应该具体而开放。”确定短片集的形式之后,陈廖宇找到10位有创作经验、富于创作热情、艺术风格不同的导演,他们的年龄普遍在三四十岁左右。陈廖宇认为,这些导演正处于创作欲望最旺盛的阶段,缺少的只是一个机会。

总导演陈廖宇

除此之外,陈廖宇对分集导演本人的性格、创作习惯、文化背景、长项和弱点都非常熟悉,“我们可能认识五年以上了,有的认识十年以上了,甚至二十年以上了,基本上能够预估到和这位导演合作后边整个过程,会怎么样。”这种团队成员之间的彼此熟悉,也是后来合作顺畅的基础。

有人看故事,有人照镜子

八个短片里,最先敲定的导演是胡睿,即第二集《鹅鹅鹅》的作者。他对志怪文化、传统文化有着独到且深入的理解。2000年赴德国学习电影时,胡睿“最大的消遣就是千里迢迢带去的一套《续齐谐记》,常读常新,每每被中国古人在戏剧上的现代意识给震惊”,《鹅鹅鹅》的剧本就是改编自《续齐谐记》的《阳羡书生》。

为《中国奇谭》开篇的《小妖怪的夏天》,从画风和故事都带着上美影“美术片”最熟悉的味道。导演於水在《西游记》宇宙中,选取了最默默无闻的小猪妖作为主角,身处大王洞最底层的小妖怪为大王吃唐僧肉奔忙,被上司欺压,对家人报喜不报忧。这一集的英文译名叫“Nobody”,直白地道出了小人物的命运,也让在职场里的打拼的打工人心有戚戚。

第三集《林林》讲述狼女林林自我觉醒的历程,生活在林海雪原,林林因孤独而涉足人类世界,为了被人类孩子认同,林林不断背离自己作为狼的身份,最终母亲受到拖累,林林在苦难中迎来“成人礼”。这个故事更像一则“身份认同”的当代寓言,如同导演杨木所说:“就像青少年时期会不自觉地模仿那些很酷的同学,模仿他们的举手投足、说话习惯,身份认同似乎就是成长中的重要一课,但长大后回望,会生出不同的感觉。”

其他五个故事《乡村巴士带走了王孩儿和神仙》讲述乡土眷恋,《小满》聚焦孩子精神世界,《玉兔》古代神话嫁接科幻想象,《小卖部》以石狮子和门神视角呈现人间烟火,还有讲述现代版“田螺姑娘”的《飞鸟与鱼》从生命母题到人性思考,八个故事都以传统文化和东方哲思拓展着中国动画的表达边界。

画风上,《中国奇谭》里不仅有《小妖怪的夏天》《林林》这类采用现代数码作画的作品,也有作品探寻传统动画在当今电影工业环境的应用,比如剪纸动画《小满》和定格动画《玉兔》。这其中,定格动画、剪纸动画,都曾是上美影的看家本领,每帧画面都需要手绘,因而投入大、周期长,与电影工业化不断推新的当下市场格格不入。正因此,此番上美影对传统艺能的“召回”越发显得《中国奇谭》的珍贵。

中国式的处世观

故事可以天马行空,画风可以中西合璧,但《中国奇谭》的八个故事内核都带着强烈的中国式的美学观。

《小妖怪的夏天》里清新的水墨光影让观众赞不绝口,分集导演於水解析:“(这部动画)的难点在于,水墨国画是写意的、抽象的、平面的,不讲究光影。而这个故事叙事性很强,需要让观众有代入感,我必须加入一些现代动画的手段,让写意的画面也有写实的感受,找到微妙的平衡。”对于中国风,他也有不同的理解。“我把中国风分为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符号层面的,像灯笼、熊猫、爆竹、对联,这是特别符号化的中国物品,但我觉得还不够;第二个层面就是中国的美学,比如片中留白,有两个镜头甚至就是连背景都没有,就是纯白的背景,包括在剧情的处理上,在某些地方也是留白的,比如说唐僧师徒四人作为大人物,也不出现他们的面容。”

《小妖怪的夏天》导演於水

但在於水看来,更为重要和深层次的,则是第三个层面——民族性格,这是最深的一个层次。“我们看这个小猪妖的故事,为什么感觉和国人特别紧密地贴合,外国人就不一定能达到完全共鸣的程度,这可能就是民族性格的原因。我觉得中国的民族性格就是这样,‘温良恭俭让,仁义礼智信’,是良善和隐忍的。我希望在我的片子里边,也能体现这些点。”

於水透露,《小妖怪的夏天》里唐僧的配音请了86版《西游记》里唐僧的原配音演员张云明。“张云明老师来了,发现就只有两句词”,於水说,“他刚配了两句,配音导演说,不好意思张老师,结束了。他说啥,结束了,就两句词,我(唐僧)脸还没露呢。”

《鹅鹅鹅》中,水墨画风、默片形式,让动画片回味悠长。胡睿是《天书奇谭》的“铁粉”,片中那位断了腿、画着大大腮红的狐狸公子致敬的就是《天书奇谭》的狐狸精阿拐。

前三集中唯一的三维动画《林林》,分集导演杨木在呈现国风上面临更大的挑战。有些观众发现,该片的画面在一些画面上有卡顿的情况,这是杨木用抽帧的方式打造的定格动画效果。在杨木看来,当观众习惯了西式动画流畅的三维表演,《林林》则用定格动画这种比较接近木偶剧的方式去破掉这种流畅感,用东方人更为平缓的表演方式来做中和。该片也没有采用三维一般使用的轮廓光,而是更加强调外轮廓,用十分柔和的光线,包括在外景的画面中也大量采用中国画的三远透视法,采用大量雾气做留白,“还加入了一点点笔触的效果,都是为了去打破那种三维的写实感,去营造中国传统绘画的意境。”

《林林》导演杨木

《林林》中的人物表情动作,也遵循了中式的内敛和灵动。“西方动画的表演形式可能是比较夸张的眉飞色舞,他们的变身很实在,起飞前先展开翅膀,或者踩着什么东西……东方的妖怪精灵讲究的则是摇身一变,很轻盈。另外,中国人的表达方式也是含蓄的,所以《林林》里的角色也都是收着的状态。”

《林林》的配乐也采用了“古为今用”的理念,林林首次现出狼身时,杨木觉得这里应该加一段歌曲呼应她的内心,但具体形式一直没想好,最后,音乐总监马久越从敦煌莫高窟的25本拓印谱中找到了曲子的基调,加入埙、箫、笛,还原了千年前的声音。词则师法楚辞,“白山黑水,濯我红心;林下含芝,授汝长生;不见来路,胡不归去”,这段唱词在古风悠扬里,借今天的5.1声道技术荡开神话和寓言的想象。

“做得更极致一点,胆子更大一些”

20分钟一集的动画短片能做出如此之多的细节处理,有赖于《中国奇谭》的运作机制。

与普通商业动画相比,《中国奇谭》可谓工期超长。《小妖怪的夏天》导演於水表示,之前做其他动画的时候,半年多的时间要赶出12集,《小妖怪》则是一年半时间做了22分钟。“内容如果都一样,在形式方面谁做得更精致,谁获得的关注可能就更多一些。”

创作过程中,《中国奇谭》更为宽松,上美影并没有要求导演必须致敬经典。陈廖宇认为,奇谭就是离奇故事,但又很开放,并不局限在传统作品和题材。“每一个人,每一个创作者都可以对奇谭故事有自己的理解。”这也给各分集导演们广阔的创作空间。

“做得更极致一点,胆子更大一些。”这是上美影的前辈导演对年轻导演们讲得最多的话。同时,他们也会手把手地对年轻导演进行指导。杨木记得,《宝莲灯》导演常光希在剧本、分镜和成片的每个阶段都给出了细致反馈。“这位老前辈能够理解每个年轻创作者的表达,看到每部作品中不易察觉的细节,他的意见非常具体,细致到颜色的处理、段落的强弱,都会和导演一一探讨。”除了常光希,《中国奇谭》的顾问团名单中还有凌纾、贡建英、姚光华等,他们都是辉煌履历的老动画导演,曾参加过《大闹天宫》《宝莲灯》《舒克和贝塔》《葫芦兄弟》《大耳朵图图》等经典国创动画的策划和创作。

於水介绍,《小妖怪的夏天》的结尾是做过修改的,原结尾停留在孙悟空腾身跃起棒打小猪妖的时刻。在打磨剧本的过程中,上美影、B站、总导演陈廖宇和於水一起交流,觉得这个结尾有一点残忍。於水又找来小朋友观看,小朋友普遍反映:“小猪妖为什么要死呢?”于是,於水把结尾改成了孙悟空将计就计打晕了小猪妖,消灭了山妖。小猪妖自由了,孙悟空的形象也更高大了,观众被治愈了。

《中国奇谭》八个故事独立成篇,但在创作过程中,八集的主创团队每隔一段时间都要聚在一起,聊进度,看分镜,相互提改进意见。不过,说好的聊天后来变成了“内卷“, “有的人一看,别人的角色造型做得太好了,回去就把自己的又改了好几遍。”陈廖宇说。

《鹅鹅鹅》导演胡睿

《鹅鹅鹅》导演胡睿画到一半的时候,看了《小妖怪的夏天》和《林林》的分镜,大受刺激,回去之后,他把208个镜头,全由人工逐帧手绘上色完成。“每一帧要画3到4个小时,甚至7、8个小时”,交片后,胡睿一只手腱鞘积液,一只手食指无力,其他小伙伴也画出了颈椎病。他说:“这次我们几乎用了一种最苦、最原始、最作坊的操作方式,尽管成片时间短,但大家真的消耗了很大的体力和精力。” 

“把所有的创作中的细节问题都解决好”

《中国奇谭》的火爆虽然让这些主创们所料未及,却也印证了他们的一些想法。杨木认为,动画片之所以出圈,一个共性是,它能跟现实生活有很强的一个关联,“能让更多的人产生共鸣”。

陈廖宇考虑得更深,“我觉得制片人、出品方、投资方会去总结爆款的秘籍,但我作为创作者,我到今天还是坚持认为,我创作这个作品,我不会追求要做一个爆款,我最多说,我们希望它成为一个好的作品,或者是什么取向的作品,我希望它给观众带来什么,这个不是说空话。”陈廖宇认为,作为创作者,“我们应该更关注作品本身,把所有的创作中的细节问题都解决好。”

他指出,《中国奇谭》虽然是在网络平台上放,但是从创作的第一天起,就定下了标准,不只有质量标准、艺术标准,还包括技术标准,都是按电影的标准去做的。“我们采用了4K的画面,5.1声道的声音,如果你用手机看的话,我强烈建议戴耳机看我们的片子,声音肯定会给你带来不一样的体验。”

“这个片子什么事情上你多花了一分力气,观众是看得到的。你所有的好和不好,他们都能感受到。你花的每一分力气,观众都会回馈你,回馈你两分、三分,甚至四分的褒奖,我觉得观众是既诚实又慷慨。”陈廖宇说。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祖薇薇
编辑/崔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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