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32堂直击人心的诗歌鉴赏课。

身为诗人、诗歌批评家和诗歌翻译家，程一身把对中外诗史和诗学变迁的深刻理解放进了课堂上对诗歌的解析之中。他通过解析32首诗歌，展现了人生百态与人的灵魂信仰。跟随他的细读与结构分析，我们可以知道杜甫在“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宇宙秩序中回归自我；能感受李商隐在“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时间回环中，亦苦亦乐；看到顾城在“门前”看到的：草在结它的种子，自然万物与人心相契；发现张枣爱人的“镜中”，落下的梅花竟然是唯一……这32位诗人，表达了与我们息息相关的贪嗔痴怨，他们的文学之眼也关注着人类共同的悲喜与时代转折。

这部作品尤为宝贵的是选取了大量当代诗歌作为阅读分析的核心，而以往诗歌解析中涉及较多的古代诗歌和外国诗歌被作为不同的资源，簇拥着当代诗歌，为其发展提供有益的启示。其次是程一身采用了细读与结构分析相结合的批评方法，可以说为读者提供了解析诗歌的途径，打开了诗歌审美的大门。

《读诗课》作者：程一身 微言传媒·文津出版社

镜中

张枣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首先按照我的分析惯例，给大家总结关键词。“镜中”这个题目一定要分析。任何一个作品都要分析题目，题目中的词一般是关键词。“镜中”跟倒数第二行的“窗外”，我们把这两个词放在一起。然后再找一组关键词，这首诗第三行有一个“她”，倒数第五行有个“皇帝”，“她”和“皇帝”放在一起，为什么？“皇帝”是个男的，“她”是个女的，就这么简单，这就是张力。第三组关键词，第一行里的“后悔”和第二行里的“梅花”，这是一组关键词。

我给大家找了三组关键词，这三组关键词到底哪一组最核心，怎么把这三组关键词组成一个整体？这首诗其实有一定的叙事性，它讲的是“皇帝”和“她”的关系。刚才有的同学解释成三角恋，我把它看成普通的恋爱，一个男性一个女性的那种恋爱。这首诗从头到尾没有出现“我”，这是它的特色。作者为什么一直回避这个代词？这样可以给我们带来很大的张力感。你看，可以是“我”只要想起一生后悔的事，也可能不是“我”，去掉这个“我”，意思可能就变了。所以这首诗中的任何一个句子我们都可以尝试着加一个“我”。这个“我”肯定是这首诗非常重要的东西。因为我曾经说过，任何作品都是自传，这个说法一般不会有错。所以这首诗写的是“我”和“她”的关系，换句话说，这个“我”就是“皇帝”。为什么用“皇帝”这个词？这不是男权，你也可以理解成男权。其实“回答着皇帝”就是回答着“我”，你现在体会一下，回答着“我”跟回答着“皇帝”有什么区别？“皇帝”跟那种温柔感形成了一种关联和张力，回答一个心爱的、害怕的男人的时候，有敬畏感，是不是会更加温柔？不但爱而且敬。所以“皇帝”就是“我”，是诗中唯一出现的“我”的变体，所以这首诗写的是“我”和“她”的关系，这是可以确定的。作者之所以用“皇帝”是为了跟“羞惭”形成张力。如果写成“回答着奴隶”“回答着朋友”，感觉都不一样。“皇帝”这个词很有陌生感，很有分量。这首诗写的主要是“我”和“他”的关系，这是一个男人跟一个女人谈恋爱，是男人写给自己恋人的作品，这是可以确定下来的。

恋爱是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恋爱的事都是很琐碎的。你看诗里面讲的“看她游泳”“看她骑马”。这不是恋人常做的事吗？你喜欢一个人，她做什么，你就看她做什么，这是恋爱生活的片段。这里有个关键词“后悔”，为什么后悔呢？肯定跟“她”有关。后悔应该是失去了“她”之后的感受。就是说他爱过这个女人，这个女人现在不在他身边了。他因为失去这个女人而后悔。至于是什么原因失去“她”的，我们不考虑这个问题，关键是现在这个女人已经离开了，所以诗中写到了后悔。后悔美的失去、心爱的人的失去。我提醒大家一下，写这首诗时作者只有二十二岁，为什么用“一生”？这就意味着他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失去了这个人。现在是这样，再过五十年也是这样，后悔失去了这个人。这就强化了后悔感，以后再也不可能有比失去这个人更后悔的事了。这就把对方的美好写到了极致，把自己的失去感和后悔感写到了极致。所以说后悔是这首诗的主题。

为什么说“后悔”和“梅花”是一组关键词呢？其实张枣这个诗人已经把汉语的功能运用到了极致，中国古代诗人也是这样写诗的，比如“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他为什么写“梅花”，不说梨花，桃花？大家观察一下“梅花”的“梅”和“后悔”的“悔”这两个字，形体接近，读音接近，两个字中都有一个“每”字，而且都是叠韵字。这两个词结合在一起最能揭示作者的心情。之所以用梅花来比喻眼泪，是因为它最能揭示与后悔的内在关联。你试想一下，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桃花便落了下来和梅花落下来的那种感觉。换成杏花、梨花，也都没有这种感觉。汉语里有很精微的东西，这时候你会发现只有“梅花”才是最好的，包括形体、声音、感觉都是最好的。所以作者用梅花来比喻眼泪，是为了跟“后悔”形成一种呼应，读音和形体的接近就能形成呼应。这是我分析的第二组关键词，这是主题性的，因为这首诗是表达后悔的，所以很重要。

现在我要分析最后一组关键词，也是最重要的关键词，“镜中”和“窗外”。我们知道镜中是一个虚幻的地方，窗外是一个美化的地方，你有这个感觉没有？比方说，在田野里看梅花和透过窗户看梅花，感觉一样吗？大家体会一下。所以这首诗把梅花放在窗外，通过窗口来看梅花，这是对梅花的美化，“梅花”与“美化”也是一组同音字，窗户就相当于一个画框，从窗口看到的景物就相当于看墙上挂的一幅画。所以“窗外”这个词把它包含的东西美化了，它实现了空间的阻隔与沟通，起到这样的效果。它把人的视线集中了，它不是一面墙，什么都看不见，也不是无遮拦的开阔空间，它是在一面墙壁上开一个窗口，你只能通过这个窗口看外面的世界，所以窗外的事物自然而然地被美化了。所以我说，“窗外”跟“镜中”是一组关联词，因为“镜中”也是美化。镜子也是美化的一个工具。你体会一下“外”“中”这两个词，“窗外”是个立体空间，它引导我们向外看，将远方的事物纳入窗户的内部，你体会一下这种感觉，通过窗户看到外面一树梅花，给你的感觉是它跟窗户是一体的。关于“镜中”，我建议大家这样读，“让她坐到镜中”。人能坐到镜中吗？实际上，“窗外”是一种非常简单的美化工具，而最大的美化工具是“镜中”，它不仅是美化工具，而且凸显了主题。

镜子有什么作用呢？我们都知道镜子是女性美化自己的工具，这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如果你这样理解的话，其实还没有把这首诗理解到位。这首诗中有“看她游泳”“看她骑马”，难道没有看她化妆吗？我相信这个作者经常看他的女朋友化妆。为什么这么说呢？你看，“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让她坐在镜中常坐的地方”，这样的句子显然可以证明他经常看他女朋友化妆。你想想是不是？我们分析一下，为什么是“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是她在等候镜子，还是镜子在等候她？解读这个可能有点弱智，对美的追求是人的一种不竭的本能，特别是对一个女性来讲，她特别需要镜子，随时需要镜子，永远需要镜子。即使她已经老了，她还会观察自己身体的细微变化。“镜子永远等候她”换句话说，她永远需要镜子，这里表达的意思是这样的。谁“让她坐在镜中常坐的地方”？是“我”吗？还是她自己？还是镜子？其实我觉得是镜子让她坐在镜中常坐的地方，为什么？证据就是我刚才说的，追求美是人的本能。“常坐”告诉我们她经常在这里化妆，而且这个作者经常看她化妆，这里始终有一个旁观者。必须把这种双重性分析出来，不仅这个女人需要美，而且看着女友化妆，“我”感到更美。你没读过这样一首诗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是同一个道理。其实追求美的女友在对着镜子打扮自己的时候，就构成了“我”的风景，你不觉得这很美吗？有什么美能超过看自己女朋友在镜中化妆呢？！所以这是双重美化。也就是说一个在美化自己的女人，在他心爱的男人的心目中更美。所以我觉得作者把美写得很充分。其实到这里还没有分析完，“镜中”还有回忆的功能。为什么镜子能唤起回忆呢？因为这首诗其实就是回忆，你看，不管是第一行还是倒数第二行都有一个“想起”。现在他女朋友已经离开了，已经不在那里化妆了，但镜子还在那里。看到镜子的时候，他就会想起他女朋友在那里化妆的情景。这是镜子造成的虚实对称，过去在镜中化妆的她，此刻从镜中浮现出来了。所以我觉得这首诗写得相当深情。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