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著名昆曲表演艺术家华文漪病逝 华文漪:昆曲给了我很多,我很开心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2-04-15 13:00
著名昆曲表演艺术家华文漪于北京时间4月13日早晨7点在美国病逝,享年81岁。消息传来,戏曲界一片哀叹惋惜之声。

华文漪生于1941年,是上海市戏曲学校首届毕业生,著名的“昆大班”学生之一,从小受教于朱传茗等“传”字辈艺术家及俞振飞、言慧珠等名师,主攻闺门旦。自出道起就享有“小梅兰芳”的美誉,更被昆曲大师俞振飞评价为“五十年才出一个的闺门旦”。

2015年年底,上海大剧院接连两晚上演了上下本大师版《牡丹亭》,这次难得的演出云集了18位年逾七旬的昆曲表演艺术家,其中就有暌违舞台多年、鲜少露面的华文漪。其间,华文漪做客《可凡倾听》,讲述了她的昆曲人生。我们谨以这次珍贵的采访,悼念这位逝去的艺术大家。

华文漪与曹可凡

华文漪和许多“昆大班”的同学一样,并非出身梨园世家,但他们赶上了昆曲学习条件最优越的时代。当历经艰辛的“传”字辈老师看到这样一群千里挑一的学生时,无不视若珍宝,恨不得把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初入戏校之时,华文漪曾经因为沉默寡言的个性并未受到老师们的关注。

曹可凡:戏校的生活,您现在想起来最难忘的是什么?“传”字辈的老师,哪几位是您觉得当时他们就像家长一样对你们?

华文漪:朱传茗老师是哄着我们学戏的,不是像人家说:“你们挺苦的,不听话要挨打什么的。”朱传茗老师很爱护我们、很保护我们,我们不高兴唱了,他哄我们,买糖给我们吃,买橘子给我们吃,那就吃了以后再来吧,所以我们是一点不苦的。练毯子功,因为我的条件比较好,腰腿比较软,所以也没有吃什么苦。有的同学腰比较硬,老师给他扳,他哎哟哎哟叫。我从来不叫,我是一个很乖的学生,没有声音的。

曹可凡:听说您一开始进学校的时候不太善言辞,所以往往会被老师忽略,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师开始发现您是一个苗子?

华文漪:我进学校时像个很傻的孩子,什么也不懂,什么叫昆曲都不懂。进学校以前,我奶奶老带我去看越剧,看了戚雅仙的《白蛇传》,觉得好看,说我以后也要做演员,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还可以赚钱。昆曲是什么,我不知道,只要是演戏就可以了。

曹可凡:为什么那时候没去考越剧呢?

华文漪:那时候没有越剧,没有招,就是招了昆曲。反正可以上台演戏就行了,什么戏不管,我什么都不懂,很傻,所以很害怕,到学校里不知道讲什么话,没有话讲。1958年到了北京以后,老师派了我一个《断桥》,听人家说还行,扮得还不错。这时候开始,老师就比较重视我一点,培养了。周玑璋校长也特别培养(我),因为我比较听话。

昆大班的同学们时常感叹,当年他们有最好的老师教,还有最好的戏看,不仅俞振飞、言慧珠两位老师请他们看戏、配戏,童芷苓、李玉茹、周信芳等等前辈大师都还活跃在戏曲舞台上,他们的艺术魅力深深感染着华文漪,让她从一个仅仅为了漂亮而喜欢演戏的小女孩,成为向往艺术真谛的昆曲演员。

曹可凡:你们学戏的时候,很多前辈大师级的艺术家经常在台上演出,那时候你们看谁的戏最多?

华文漪:最多的是言慧珠老师、童芷苓老师、李玉茹老师、黄正勤老师、周信芳老师,都是最好的,我们经常看他们的戏。所以我觉得我们那个时代是很幸福的,有好老师教,又有好戏看。

那时候俞校长和言慧珠老师经常又演昆曲又演京剧,他们很忙的。我们就是看,潜移默化地看,看得比较多。他们没有教,教是朱传茗老师教的。我有两个戏是最像言慧珠的,一个是《墙头马上》,一个是《贩马记》,我的声音、身段、表情,一些做派,特别像言慧珠老师,因为看得多,也不是我成心怎么样,潜移默化看多了就像起来了。

曹可凡:现在想起来,对您自己表演有促进作用的是看谁的戏?

华文漪:应该是李玉茹老师。她演《思凡》,《思凡》是很冷的戏,独角戏,从头到尾大概有半个小时,她一个人,你要抓住观众是很难的,但是我们看了都傻了,半个小时都没动过,眼睛一直盯着她,说明她的艺术魅力,能够演到这个程度,我们简直是刮目相看。今后我们的方向就是这个。还有言慧珠老师,她经常演出,更加是我们的偶像,我们学校有个口号,“要学言慧珠、要超言慧珠”,不但要学,还要超,目标很明确。一直看她的戏,一直很崇拜,就是要模仿,先模仿她的声音,声音都要模仿得很像。

华文漪演出《白蛇传》之白素贞

1960年,梅兰芳、俞振飞两位大师拍摄昆曲电影《游园惊梦》,那时风华正茂的昆大班闺门旦学员们有幸参与饰演花神。梅兰芳艺术摄人心魄的美深深震撼了华文漪,成为她心目中的艺术标杆。1961年随团赴香港演出时,华文漪在《白蛇传》中扮演白娘子,由于气质和扮相酷似年轻时的梅兰芳,一下子征服了观众,被称为“小梅兰芳”。

曹可凡:当时你们陪着梅先生和俞先生一起拍《游园惊梦》,你们都是小孩。在后边看大师演出,对你们这些初学者而言,产生了一种什么样的震动?

华文漪:那时候我们刚刚毕业,二十岁也不到。梅先生是高不可攀的,他是神,我们都是这样子看他的,所以我们不敢跟他讲什么话,也不敢接触。他看到我,问我是不是华传浩老师的女儿?我说不是的。

我们这些仙女们,因为年轻,个个扮相都挺好的,梅先生很喜欢我们,我们还到梅先生家里去。他送我们出来时,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在门口说再见,特别美。我想一个男旦那么美,我们女的是否能够做到这样的美?好像没有过。所以以后我就很重视这个,一定不要以为自己是女的就很美了,不是天生就可以美的,这是艺术的造化,艺术上的刻画人物更美,更提高了在舞台上的艺术。所以就很注意,一定要向梅先生学习。

作为昆曲闺门旦演员,华文漪从小学习的都是如何在舞台上做一个大家闺秀。但时代的变革也让她不得不尝试改变自己的戏路。“文革”期间,许多昆曲演员纷纷脱离戏曲舞台,最多也只能在样板戏中饰演一些龙套角色。而幸运的华文漪不仅成为了样板团中的主要演员,还凭借在京剧电影《磐石湾》中的巧莲一角成为了全国知名的戏曲演员。

当年梅兰芳先生访美带去的昆曲《刺虎》,在2018年由史依弘恢复演出,听闻此消息,华文漪从美国发手写信给史依弘以鼓励,史依弘亦手写回复

曹可凡:“文革”中,你们那批演员有很多都已经脱离舞台了,相对来说您可能还比较幸运一些,演了几个现代戏,很多观众记住您的是《磐石湾》里面的巧莲。那个时候,是不是觉得能够上舞台,能够演一个哪怕很小的角色,都还不错?

华文漪:那个时候大家都改行了,很多人都是到工厂当技术员,我是比较幸运的,到了样板团,还能在艺术的圈子里面,这是很幸运的,所以无所谓,唱什么都可以。我唱昆曲没有出名,唱《磐石湾》里面的巧莲出名了,因为全国都来学习这个戏,巧莲就是华文漪,所以那时候反而出名了。京剧对我的影响也很深,我是上海的阿庆嫂,我是第一个演阿庆嫂的,一直演到我大肚子六个月了还在演。

曹可凡:改革开放以后,昆曲开始复兴,您除了排演闺门旦这些比较经典的剧目以外,还做了一些新编的历史剧的尝试,比如《蔡文姬》《晴雯》。

华文漪:《蔡文姬》是杨村彬导演,他是非常了解昆曲艺术的一个专家,所以在里面有很多昆曲元素,保持了昆曲原来的味道。我要演一个诗人、一个才女,但本身我又不是才女,根本就体会不到才女,所以他启发我,才女是怎么一个走法?不是像闺门旦出来,像杜丽娘出来这样子,她应该是有才学的,学问很好,老是要看书的,他给我分析。

曹可凡:昆曲被定为联合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代表作,您在海外各个地方唱戏、教戏,希望自己对昆曲的流传、教育能够做一点什么,他们喜欢昆曲吗?

华文漪:我刚到美国时经常在大学讲学,都去教,而且都去唱。比如说伯克利大学,我们就演了《贩马记》,给他们上课、演出。基本上美国有名的大牌大学我们都去了。他们选课说要学昆曲,我就问他们为什么来选这个课?有的教师也来学,他说:“因为我是教师,老讲话,嗓子老哑,所以我想学习你们的一些发声方法,让嗓子可以好一点。”学舞蹈的也会来,我说你干嘛来学昆曲?他说:“舞蹈跳起来很好,但是我的眼睛不知道放哪儿,在舞台上我不知道看什么地方,我学了昆曲以后,就知道眼睛应该怎么放、应该怎么用。”所以来学昆曲的各种各样的都有,我觉得美国学生都很好学,好像外来的艺术很难得,一定要来学一学、看一看。

昆曲常被称为“百戏之祖”,它不仅滋养了京剧、越剧等其他剧种,也时常成为许多艺术家借鉴、引用的对象。白先勇先生就曾写过短篇小说《游园惊梦》,其中的女主角蓝田玉便是一位昆曲名伶。上世纪八十年代,痴迷昆曲的白先勇在把小说搬上话剧舞台时,力邀从无话剧表演经验的华文漪出演这个角色。这段缘分,在这位昆曲皇后的舞台生涯中也是绝无仅有的一次。

曹可凡:作为昆曲演员,是一个什么样的机缘,白先勇老师会请您来演话剧?

华文漪:白先勇第一次来看我们的戏,我们正在演《长生殿》。他看了以后,兴奋得不得了,台湾只是业余的,没有专业的,他发现原来大陆的昆曲保持得那么好,非常激动,看了以后请我们吃饭。后来他跟胡伟民导演一起商量,要把话剧《游园惊梦》推出去,女主角想来想去是我,因为这剧是讲一个昆曲名伶,所以我还是比较接近。最主要的是台词问题,台词都是大段大段的,话剧就靠“话”,我们是“唱”,完全不搭界的事情。但是他还大胆地选了我,我也是大胆了,我就接受了。

有些很爱护我的老师说:“你演昆曲很有名,干嘛要去演话剧?演砸了怎么办?对你是不合适的。”但是我觉得砸了也要演,因为这是一次非常新颖的艺术体会、艺术实践,从来没有过的,我能在这里面如果得到一点点好的东西,也可以把它吸收过来。砸了,失败了也没关系,名利我觉得不重要,所以我决定试试看。在大家的帮助下,这个角色还是比较圆满的,不算是很成功,反正是没有丢脸。

华文漪演出《牡丹亭》之杜丽娘 摄影/本报记者 王晓溪

曹可凡:这个角色是非常成功的,当时排练的最初阶段,因为您是习惯水袖的,习惯戏曲舞台上的四功五法,突然这些东西您都不能用了,要靠眼神、动作、台词来刻画人物、表达情绪,这个磨合期大概有多长时间?

华文漪:也不长,没有水袖,是穿一个旗袍。穿着旗袍做昆曲那些传统的东西,觉得很美,也别有风味。也不要吊眼睛、贴片子,完全是现代人物,也很漂亮。这个戏最困难的地方还是讲话,因为我们戏曲都是拿假嗓子来念白的,有声调的、有腔调的,话剧里的说话就是说话,而且是真嗓子。所以开始念台词,不是我的声音,不像,觉得好别扭。后来姚锡娟老师帮助我很多,她是台词专家,那个时候得到了很多人的帮助。

曹可凡:在整个排演过程当中,白先勇老师有没有提过一些建设性的意见?

华文漪:我们对台湾演员生活不太熟悉,他讲了很多,他也很注重我们的旗袍、装饰、耳环、手拿的包,他都自己去选。旗袍是他挑料子,然后到专门的那家店,带我去量尺寸做。包、首饰、披肩,他都很注意这些,都是问香港的太太们去借,很累。到了香港要演出的那天,他生病了,嗓子哑了。

曹可凡:这个角色成为您艺术长廊当中的一个代表作,演了这一部话剧,就成为经典,真是大艺术家。

华文漪:也不是经典,就是另外的一种艺术实践,我觉得艺术实践很要紧。不但话剧,京剧、现代戏、老戏,经历多了以后,才有丰富的源泉。

一代昆曲大师俞振飞曾评价华文漪为“五十年才出一个的闺门旦”,舞台上的每一份美丽看似浑然天成,却也离不开台下的每一次钻研、推敲。华文漪的闺门旦艺术魅力就如同规范严苛的昆曲本身,在极其有限的空间中绽放出一片姹紫嫣红。

曹可凡:现在有很多年轻一代的昆曲演员慢慢成长起来,我们觉得她们形象非常好,嗓子也非常好,但是有的时候觉得欠缺一点东西,我们经常讲闺门旦的这种气质。一个好的演员,特别是闺门旦演员的这种气质,是怎么出来的?

华文漪:首先是条件,条件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条件,个头、扮相、基本功,这是行当的厉害,你学了小生,不会出来是老生。我们同样也是,闺门旦出来,你就是闺门旦,不会是花旦。所以主要还是行当,你出来什么就是什么。气质上面是很难讲的,你还是要多演戏、多接触各种各样不同的戏,老戏、传统戏、新戏,你排得多、演得多,就慢慢会不一样。

曹可凡:您刚才说自己从小的时候羡慕舞台上演员的漂亮,到几乎把自己的一生都投身在昆曲这个被人看来是很寂寞的艺术上。现在回想起来,当初的选择后悔还是不后悔?

华文漪:不后悔,因为我当时读书是不灵的,其他都可以,算术不灵,老是开红灯,我幸亏没有读书,否则我也不行的,还好选择了演戏,可以到现在这个程度。那时候读书完全不行。

曹可凡: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一下您这几十年走过的艺术人生,您会怎么说?

华文漪:学昆曲,我学到了很多,我也非常幸运地碰到了昆曲,昆曲给了我很多,所以我很开心。

文/曹可凡

供图/曹可凡(除署名外)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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