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绘画不像文字,它一目了然。你对一幅画的喜欢或不喜欢,也不过是一两眼的事。那是直觉。直觉的厉害之处在于,它几乎是正确的——它就是正确的。
我并不懂绘画,可我喜欢看。它是手工劳动的结晶,是手与心在两相配合中所能抵达的美妙境地。童年时躺在母亲的雕花木床上,好似躺在一个幽闭空间里,空气中充满樟木的香,尘灰和人体的热烘气。木床的楣板和围栏上饰以雕花刻镂,有梅兰竹菊、龙凤呈祥、花好月圆、松鼠如意之类,泛着红色的亮光。
很难以语言直接谈论一幅画,能谈论的只是观感或心境,一些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东西。谈论一幅画,不是对画者深邃之心灵进行探究和追问,而是直视自我与深渊般的内心。由美所引领的世界比天空更为盛大,比丛林更加隐秘。视网膜上的印象就此转化为心灵密码。它不是浅薄、单一的观看游戏,而是体验、训练、抽离、接受,最终是心无旁骛地融入其中。
“抽象所带来的平静、宏大、形而上,实在是一种大美。”于我而言,所有的艺术都是抽象的。它不是以与事物原貌之间是否存在难以辨认的状况来划分,而是其中流露出的精神气息。抽象艺术,是以局部与细微囊括整体的艺术,它以简洁的形式直抵心灵。从原始人在黑暗、深幽的洞穴里绘下野牛和骏马,至汉代画像石和画像砖上幽微、灵动的生活场景,又至清八大山人笔下的游鱼、飞鸟、残荷,它们是艺术家生命的舞蹈、精神的飞扬,是浓缩、凝聚和提炼的结果,而不是枯燥、啰嗦,毫无节制地叙说和描摹。
无论是抽象,还是具象,它们的意义在于画面所激起的情感以及情感表达的纯粹性上。显然,艺术地抉择比事无巨细地描摹更能给人统一协调的印象,让人想起深山大泽,古木苍藤,想起时空浩渺,人世悲欢,所谓“弦上之音,空外余波,袅袅不绝”。
八大山人 《墨兰图》
02
那些岁月里,人是无知的,懵懵懂懂,迷迷瞪瞪,还没正式进入时间的河流里。在田野上奔跑、玩耍,在溪流边行走,听到什么声音,看到野花、野草,停歇一会,玩上一玩,照例是要忘掉的。它们被清风从耳旁带走,藏进远山的褶皱里,隐到山茶花、栀子花的气味里。不时会有惊恐事件发生,舌头染上紫色,嘴唇和牙齿也变紫了,镜子里一照,像鬼——弄清楚是吃了道旁灌木丛里那种叫“乌饭果”的野果,才稍稍心安。吃了树上的桑葚也会这样,乌紫乌紫,紫到发黑,让人畏惧。
汁液里藏匿的染色秘密,好似给混沌的时间打上一针兴奋剂。孩童漫山遍野寻找能染色的植物,哪怕只是让嘴唇或苍白的手指变个色样,也足以让人情绪激昂。
能染色的野果中,我知道的还有:黄栀子,柿子,小的算盘子果。栀子能染出明亮、清澈的黄橙色系,步骤如下:将新鲜栀子果捏碎浸泡三小时,过滤后即可取染液,色调与一种月季的颜色相似。柿皮和涩柿果能染出柿子色,比栀子果所染的更为深厚、沉静、恒久,被誉为“太阳之染”。而算盘子果捏碎后,染液接近玫红色,隐隐透出红色光芒,接近夏日天空里晚霞和风的颜色。
某个时期,在杂草丛中寻觅能染色的植物,与看天上移来移去的云,成了同等重要的事。在山坡野地上走得疲累,猛地抬头望天,惊觉天上的云朵不知何时已被染成柿子色、栀子色,以及明亮的玫红色。原来,熠熠生辉的世界在天上呵。
童年的村落,白墙黛瓦,青色石子路,古樟擎伞。色系单调,鲜有变化。屋子以内,窄窗小门,椽木、屋梁经烟熏火燎后,更是接近洞穴般的存在。惟有春日柳树发芽、桃花开,溪流淙淙、燕呢喃,或者冬日雪地里百子炮炸开一地红泥,炸出欢声笑语,才感到世界变得新鲜,焕然一新。
我们总想着要住到一个更新的世界里,更美好、辽阔,更多的色泽、声响和变化,大概我们真正渴盼的是某种豪华场景的出现,许多颜色、声音、气味、食物,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哪怕是瞬间,哪怕出于无心。
王维的《画》是我平生所读第一首古诗。那个炎热的课堂,我们在老师的引领下,反复而心不在焉地朗读,却不知道它讲的是什么。好像也没必要知道。可那种声调、旋律,抑扬顿挫之感,就像给陈旧的木头上了漆色,让枯竭的河床发出声响,目盲之人重见光明。
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
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
那日午后,教室上空飘过大朵大朵的云,屋子里的人没有看见,可枝上停靠的雀鸟看见了,不仅看见了,还发出欢快的啼叫声。
03
仅仅是描绘某种“气息”的画作,更容易在我心里留下长久的印象。比如莫兰迪的瓶瓶罐罐,它们通过几何结构、排列组合、柔化的色调,表现了物的秩序感,某种“形而上”气息。尤其是其安宁恍惚的色调,无论是灰色、白色、蓝色、绿色,还是黄色,都充斥着莫可名状的灰白调子。莫兰迪的厉害之处在于他从不表现具体的色系,他表现的是关系,表现生命本身的质朴、宁静与神秘。
莫兰迪引入一个可称之为经典的配色法:以低饱和度色系,完成物体的排列组合。哪怕再炽烈的黄,再耀目、闪烁的红,一切带热气与火气的颜色,经沉淀与过滤后,色彩固有的热辣劲儿也沉潜下去。经莫兰迪之手,色彩回归到应许之地。它让凝注的目光出现勾留、停顿以及恍惚感。他画的物是旧物,风景是呆板的旧风景,器皿上堆着灰,而花卉皱缩失水。那个世界,时间过得慢,徘徊不前。人、器物与风景都被施了魔法,旧了,颓了,可某些东西还在。
那些仍在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看莫兰迪的画竟生出探究的好奇心,好似站在一所时间的涟漪所及之下的古宅里,看墙高院阔,庭院深深,看门楣窗楣上繁复的雕花,看尘灰落满经年的灶台,这里面到底保存了什么?
无疑,时间静止了,呈迷离和涣散状态,但一种变化着的整体色调就此统领一切。画面中开始出现光,物体沐浴在晨光里,如虔诚祷告的信徒,如静穆的古希腊雕塑。
莫兰迪 静物
暖色与冷色是对比出来的。在真正的自然里,万物表现的是一种协调色。火红的枫叶、热烈的牡丹、湛蓝的海、色彩斑斓的地球表面——无论多么热烈、喧嚣,其骨子里都是寂的。自然涵养着万物,也促使其养成寂静的本质。此处的寂静不是心如止水,巍然不动,而是深厚、永久,坚韧不拔。哪怕四季更迭,风流云散,它还在那里。哪怕山河破碎,身世浮沉,一个人要做的仍然是那些。
莫兰迪便是如斯呈现,朴素、冷静、透彻,就像他日复一日的生活,水滴石穿的生活。透过画作,我们看见后面站立着的人,一颗热烈生活、真切恳挚的灵魂。莫兰迪教我们以一种全新的、不同的目光观看这耀眼华丽的世界,他改变了我们的观看方式。低饱和度的色彩,就如埋藏在尘埃里的光与热,静水流深,微波荡漾。
当时间流逝,容颜消退,对自身和色彩都有了切身体悟后,也便明白抉择的方向。此刻得遇莫兰迪便不是偶然事件,他在时空那端等待着,以宁静、永恒、沉思的色调,以无止尽的耐性。接近色的使用,低饱和度,恰切的情感表达——莫兰迪配色的要义在于隐藏自己,不突兀,不显山露水,将身体隐于自然和人群之中。
文/草白
刊于2021年9月30日《文学报》
来源:文学报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