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山村的雨一直下到7月8日。
2020年入梅早。大雨已经多次冲刷过村子附近的土地。到了7月,更是降雨不断。
这个村子地处湖北省黄冈市黄梅县大河镇。7月7日,黄梅县单日降雨量达331.9毫米,比1998年黄梅创下的单日最强降雨量还多30毫米。7月8日,雨更大了,村子所在的大河镇平均降雨量达到353毫米。
罕见的雨给村民带来了很多困扰。7月7日,一位村民一大早就冒着雨去了村委会,他家房屋上的瓦被倒掉的樟树砸碎,想找村支书报灾。但村支书并不在村里,他去了镇里参加防汛抗灾紧急会议,会议要求不得缺席。这位村民便找一位驻村干部反映此事——屋后的山体发生一次小规模滑坡,樟树被压倒了,将房屋上的瓦打碎了。
这件事被驻村干部反映到袁山村干部的微信工作群里。微信聊天记录显示,那是在7月7日9时14分。
那时,距离那场夺走8人生命的山体滑坡的到来,还有19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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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体滑坡发生在7月8日凌晨4时许。
7月7日下午,袁山村的雨一度小了点儿。除了那个突然倒掉的樟树外,村子里并没有太多异样。人们憋在家里很少出门,午饭也比往常晚了一些。村妇女主任周小花那天打算给儿子炒一盘辣椒牛肉,为此,她还找另一位村民借了辣椒。那位村民是周小花在村里最好的朋友,她们下午聊了很久才分开。周小花没想到,这是她们的最后一次对话。
7月8日凌晨,周小花迷迷糊糊地醒了,她看了看手机,时间是4时30分。耳边是雨声,听上去很猛烈,甚至还有点儿吓人,她去了一趟卫生间后准备下楼叫醒儿子和她一起睡。14岁的儿子袁宇住在一楼有空调的房间里。楼梯刚下一半,她只听一声巨响,以为是雨把后墙泡倒了,随后便感觉身体下陷——泥浆从她脚底开始往大腿上爬。
那一刻,她还没有意识到山体滑坡已经到来。在她38年来的生活里,这属于头一遭。她抓住楼梯的栏杆,拼命往上爬,才把双腿从泥里拔出来。从惊慌中缓过神,她想到儿子还在一楼,想下楼去寻,但泥浆封堵了去路。
雨还在不停地下,她爬上二楼,发现停电了,四周漆黑一片。她打开沾满泥的手机,趴在地上将上半身从二楼探出去,借手机电筒的光,试图寻找儿子,才发现房子被泥浆包围,无路可走,儿子被困在了楼下。她朝儿子房间的方向喊,声嘶力竭,但回应她的只有下雨声。
周小花害怕,她给前一天下午借辣椒的朋友打电话。但她不知道那位朋友的房子已经被滑坡冲毁,房子里还有她11岁的儿子。
绝望中,周小花给村干部打去电话,说自家房子塌了,儿子还在里面。一位村干部20分钟后赶来,在一位村民的帮助下,用梯子将她救了出来。那20分钟,她快要急疯掉,儿子仍没消息。
被救下后,她听到房屋墙边传来“嘤嘤嘤”般的声音,以为是儿子,转身跪在地上用手挖,直到触摸到一些毛发,她才明白那是家里的狗——儿子上六年级时在外面捡回来的一条母狗下的崽。
一位在滑坡中幸存的村民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山体滑坡时她在睡梦中被自家房子玻璃的爆碎声惊醒,起来看时泥土与洪水已挡住门前出路,她害怕极了,不停地将灌入家中的水舀出去但无济于事。她的弟弟在天亮之后赶来救她,他们蹚过快到腰部的洪水,艰难地挪了出去。那时,山体滑坡的后果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依山而建的小楼多被滑坡冲倒,这个小山村有一半被“夷为平地”。
天渐渐亮了,周小花却越来越绝望。有村民前来围观,施救却很难展开。
女儿袁梦因去外省找同学玩而逃过一劫。当袁梦7月8日早上醒来,发现自己手机上有许多未接电话,心里隐隐感觉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回过电话才得知,家里房子在山体滑坡中倒塌,弟弟被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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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上,许多电话从这个小山村打了出去。随后外出务工的村民从广东、浙江等地赶回来,有人在当保安,有人在建筑工地,有人在工厂。惊慌中归来的包括身在东莞的袁冰镇。被埋的人里有他54岁的母亲和12岁的儿子。
他的儿子几星期前刚从东莞回来,为因疫情影响而推迟的新学期开学做准备。山体滑坡发生的前一天晚上,他刚刚和儿子通了视频电话。因为在家中待了近20天后,学校仍未开学,他便打算将儿子接来东莞过暑假,母亲也一起过来。“没想到第二天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袁冰镇告诉记者。
原本镇里通知7月8日8时还将召开一次防汛工作紧急会,突如其来的山体滑坡让大家措手不及。当天上午,村里将40多名村民转移至安全地带。120余名消防指战员、5条搜救犬,以及千余件套救援装备在得到消息后陆续抵达滑坡现场。
在坍塌的房子前,早已把嗓子喊哑的周小花跪下哀求救援人员:“我儿子穿着红色的上衣,挖到的时候轻一点儿。”
搜救并不容易。持续降雨天气,让通往这个偏远村庄的唯一道路四处积水,通道不畅,各类施救力量难以迅速抵达现场。当天11时左右,武汉市消防救援支队搜救犬队队长李沈军带着队员和搜救犬到达现场时,天还在下雨,他们一踏入极其松软的滑坡表层,队员们半截身子就陷入淤泥之中,一个体重较重的队员几乎全部陷了进去。
周小花的儿子袁宇是第一个被救援队找到的,时间是14时40分。他立即被送往医院,但最终还是没能抢救过来。搜救犬队队长李沈军多年以来的搜救经验告诉他,山体滑坡现场生存几率极低,有时候从发现被埋人员到真正救出来仍然需要不少时间。
第二个被救援队救出的是村民周梦情。她所住的瓦房未被滑坡完全砸塌,81岁的她在由三根老木梁撑起的角落里活了下来。被救出来时,她已经在坍塌房屋的夹缝中度过了12个小时。
在周梦情被挖出来的地方,救援队发现被埋着的1只母鸡和6只小鸡,也活了下来,挖出来的还有一沓用红包装着的百元钞票,一个标价958元还没撕吊牌的手提包。
袁冰镇7月8日21时左右和父亲一起从东莞赶回袁山村时,被埋的10人中已有7人被救出,其中第七位是他12岁的儿子。而他的母亲还没有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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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山村的房屋多依山而建,滑坡发生时约3万方泥土裹挟着巨石摧毁了山脚下的7栋民房,10人被埋。
在这次事故中被埋的,大多是老人和小孩。一年的大多数时候,这个村子里的年轻人外出务工,留老人和孩子在村里,等过年的时候再回来。
滑坡冲毁的房屋中,有不少是最近几年才盖起来的,其中包括周小花的家。周小花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新房盖好不久后丈夫查出肝癌,家里欠了一屁股债。丈夫在2018年去世,女儿在那一年考上北京的大学。这两年,家里的经济条件有所好转,没想到又碰到了这样的事。
村前村后的梯田被滑坡毁了多半,一片竹林消失得无影无踪。周小花家的废墟上,儿子袁宇上六年级时留下的作业本还散落着。
滑坡后,村里的人议论着,前些年有人到山上砍伐,山上的树越来越稀,也越来越细。滑坡山体附近也是被伐区域之一。周小花告诉记者,他丈夫还活着的时候,就曾经上村后的山上为伐木的人背过木头,也曾看见一车车的木头从山中被拉走。山上曾经用于排水的水沟,也因为伐木开路而被毁掉。村民们猜测这次滑坡和砍伐有关,但这目前都还没有得到证实。
7月9日凌晨,搜救现场的生命探测仪已经寻找不到生命信号,搜救犬也未能找出最后一个可能存在生命体的位置。
参与这次生死救援的100余名消防员度过了又一个不眠之夜。其中不少人顾不上下来吃口热饭,喝口水,有的手被划伤,有的腿被树杈戳伤,有的脚泡得浮肿。他们身上的橙色抢险救援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有的人身陷泥浆,裤子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袁冰镇的母亲还没找到。她所住位置,压着一块房子大小的巨石,挖掘机束手无策。救援队判断,被埋者有可能被压在巨石之下。
在炸开那块巨石后,救援队在泥浆中找到了袁冰镇的母亲,但找到时已无生命迹象。至此,救援任务结束,但对这个灾难突然降临的山村,灾后重建才刚刚开始。
对遇难者家属而言,“那个家永远也回不去了”。7月14日这天,周小花儿子的遗体火化了。在县殡仪馆,从外地赶回来的女儿袁梦托舅舅将此前欠弟弟的100元钱塞到了他的手中,那是之前她和弟弟打赌输掉的。“他还没来得及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袁梦说。
文/李强
编辑/倪家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