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溽夏,《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精讲复刻版》是一件分量满满而又清凉入心的礼物,是那种你净手才舍得翻开、让你心生珍惜的书。
澄衷蒙学堂,创办于1900年,创办者是当时宁波商团的领袖叶澄衷。当时正值清末,八国联军入侵,慈禧太后出逃,举国动荡不安。叶澄衷却主张“兴天下之利,莫大于兴学”,他在今天的上海虹口区张家湾捐地三十余亩,银十万两,创办了澄衷蒙学堂。这是上海第一所由国人开办的班级授课制学校。
字课,就是识字课本;图说,指有图有文。《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就是澄衷蒙学堂自己编修、使用的启蒙教材。
编修这套教材的,是第一任校长刘树屏,他后来当过南洋公学(今上海交大)的校长。刘树屏虽然进士出身,却非常重视新式教育。
故而,他编修的《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不只是教孩子们认得几个字,而是既保留了传统文化中做人做事的道理,也融入了现代社会的科学知识,涵盖了语言、自然、地理、历史、物理、化学等多学科的内容,称得上“一部小型的百科全书”。
全书一共4卷,8册,除了第1册是凡例、目录和检字索引外,其余7册按照不同门类,收入各种汉字共3291个。比如,第2册所收汉字以天文地理、自然现象、山川河流、各国知识等为主;第3、4册则涉及人事物性、乐器武器、花鸟鱼虫、矿物金属,等等。
课本的页面采用“九宫格”的方式,每字配有注音、释义、举例,有些字还配有手绘插图,一共有图762幅。为《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绘图的吴子城,写字的唐驼,都是近代颇有功力的画师和书法家。
最独到的地方是,这套课本充分考虑到学生的年龄特点与接受程度,释义分“简说”和“详说”两部分。“简说”仅十余字,专为10岁以下儿童所写;“详说”供10岁以上儿童阅读,更加复杂和细化。
比如“天”字,简说:“至高无上曰天。天地。青天”。详说:“天积气也。气包乎地,近地者气浓,离地愈远则愈薄。以风雨表测之,高千尺,气轻三十之一;高万有六百尺,轻三之一;高万八千尺,轻二之一;高至二百余里而气尽,气尽则空,故曰天空。”
如此一套课本,可供孩子在整个小学阶段使用,内容很厚实,花费却又很节俭。每天读几个字,于孩子的文言文知识和修身做人的道理,都大有裨益。
6月5日下午,到位于三环边的安贞大厦25层采访此番“精讲复刻版”《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的两位编者余世存和胡赳赳。日影西斜,窗含西岭,樱桃正好。古人的美意,今人的遐思,都汇聚到手中美好的书页上,人为之忘情。
初版于1901年
百年语文第一书
记者:首先请问二位跟《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的渊源。
余世存:(示意胡赳赳)他嘛,中国当代的汉字热是从他开始的。
胡赳赳:我发现这套书,是读陈存仁的《阅世品人录:名中医旧上海见闻录》,里面提到胡适,提到这部书。我才留心去找,找到了之后发现这套书很有出版价值。
那个时候《共和国教科书》很火,后来找资料,发现《共和国教科书》学的是《共和国字课图说》,而《共和国字课图说》是抄的这个《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等于它是那个《共和国教科书》的爷爷辈。解放前商务印书馆就是拿着这个做蓝本去出了《共和国字课图说》。
胡适对这套书的评价特别高。
记者:网上可以查到资料:1929年,胡适时任中国公学校长兼文理学院院长,托陈存仁约请澄衷学堂老校长谢观,在大新街“松月楼”吃素斋。三人因缘际会,相谈甚欢。谢校长谈起澄衷学堂完整地保存着历届毕业生的考卷,连胡适写的九宫格大楷也在其内。胡适听后颇为高兴,他还向谢校长讨要了《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称之为“中国自有学校以来,第一部教科书”。
胡赳赳:这是当时发行量最大的一套识字教材,相当于现在的《新华字典》。当时也是盗版无数,为此大清律法还专门为它颁了一个《版权法》,为了应对有关这套书的官司,专门颁了一个不许盗版的法律。
记者:我看到资料说:“《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初版于1901年,全书四卷共八册,选取汉字3291个,绘制插图762幅,本书出版两年之内就加印十次,迅速成为全国通行的小学教材,几十年间风行海内,成为胡适、丰子恺、梁漱溟等一代精英的启蒙教材。其精神传承直接影响了后来的《共和国教科书》(1912年)、《国民字课图说》(1915年),可谓近现代中国语文课本的典范。”
胡赳赳:中国自有现代教育以来的语文教材,这个是第一本,所以也被称为“百年语文第一书”。如果仔细去看它的内容就会发现,它各方面都编得比较完备,的确是当时最好的人编的。
主持编纂者刘树屏是当年晚清的状元,做过类似于现在一个省的教育厅厅长。你就想吧,进过翰林院的翰林来编一个小学教材。当时澄衷蒙学堂的教务处长是谁呢?蔡元培。
澄衷蒙学堂是个私立学校,投资人是叶澄衷,宁波人,在上海是个五金大王。他也是一个儒家培养出来的人才,就一直在上海、宁波办教育。上海其实出这种人,自己虽然没读多少书,但是一言一行一板一眼,都是儒家文化熏陶出来的。他那个时候做五金挣了很多钱,就开始投教育,买地盖学堂,然后聘当时他认为最好的老师。胡适、茅盾、竺可桢都是这个学校的学生。
是书专为小学堂训蒙而作
以开发性灵为第一要义
余世存:叶澄衷先生虽然少时失学,但他清楚学习的重要性,他曾经感叹,“中国之积弱,由于积贫,积贫由于无知,无知由于不学,兴天下之利莫大于兴学。”临终前,即1899年,叶先生在上海捐置土地30余亩,并以10万两银兴建澄衷蒙学堂。是年10月快要落成时,叶先生病故,遗命对学校事须有久远规划,其子又捐款10多万两继办。
叶先生挑选任命的刘树屏先生相当出色地实现了他的心愿,刘树屏先生订立了《澄衷蒙学堂章程》,确立了澄衷蒙学堂的规章制度,强调学堂“以开发性灵为第一义”,“即或秉质不齐,亦宜循循善诱,不必过事束缚,以窒性灵”。
进士出身的刘树屏虽为科举时代的大文化人,但他并不守旧,在编写教材过程中,他要求参与编写者尽力吸收西方教科书的形式,力图做到通俗易懂,兼容并包。在《字课图说》的编写作者中,既有如蔡元培、章梫等“宿学通儒”,又有沈颐、严保诚、夏清贻、姚明辉等年轻新秀。章梫先生总揽《字课图说》的编纂事务,蔡元培先生负责全书定稿,书法家唐驼先生缮写课本,吴子城先生专事绘图。刘树屏强调,“是书专为小学堂训蒙而作,故词尚浅近,一切深文奥义不及焉”,对于难字难义,“不特艰于讲解,且恐阻窒其性灵也”。
在他之后,蔡元培先生长校。由此可知,蔡元培先生后来任北京大学校长的思想行为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其来有自,刘树屏先生等人已经为其导夫先路。澄衷蒙学堂先后有黄炎培、陶行知、陈鹤琴、章太炎、李公朴、马寅初、林语堂、夏丏尊等中国现代史上著名的仁人志士来学校任教。有人统计过,澄衷学校前后培养过四万名学生,其中有丰子恺、钱君匋、陈虞孙、胡适、竺可桢、袁牧之等一大批大师级人物。可见,清末民初中国现代大学起点即高标的成绩并非横空出世的奇迹,而是有蒙学堂等中小学教育打下了基础。
记者:很难想象一个蒙学堂,一本小学教材,竟牵连出如许多大家。
胡赳赳:一切皆源于澄衷蒙学堂要做一个现代性的学校,而不是私塾。那个时候孩子上学都是私塾,找个教书先生,然后几家合资,都是考秀才、考举人这一套模式。你要参加乡试、省试等等,你找私塾先生就够了。没有现代教育,没有现代学校。
而澄衷蒙学堂是一个现代学校,6~12岁的孩子上,然后受现代教育,算术外语什么都学。《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就是他们学国语的教材。而且当时学都是从“小学”开始学,识字之学叫“小学”。我们现在叫小学,其实也是从这来的。
但是后来我们的教育把这块儿给砍掉了。我们不知道这个字的出处,不知道这个字的来源,不知道这个字的来历。上世纪50年代和70年代的两次简化字运动,更是影响巨大。好像学中国汉字太难,太复杂,繁体字不好写不好认,不利于提高整体国民的素质,所以要有简化字。要尽快扫盲,就也不教这个“小学”了,也不教识字了,就是告诉你这个字怎么写、怎么拼、怎么读,怎么组词造句,然后你能读书看报,就可以了。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如果我们再不去了解这个字是怎么来的,就相当于你不知道你的族谱是什么,你姓赵你姓余,你这个家族怎么来的都不知道,你会活得很浅薄。
为往圣继绝学
文字里面找到安顿之所
记者:胡先生,刚才余世存先生说“中国的汉字热”由你而起。您对汉字的敏感是有什么由来吗?
胡赳赳:小时候,我爷爷教我一点这方面的知识。他是民国时候上过高中的人。那时我爷爷的父亲,就是我的曾祖父是武汉私立成城中学的校长,就把我爷爷弄到武汉去上高中。高中没读完,抗日战争爆发,拎着箱子赶紧回老家,然后就在老家办乡村教育,搞文教。
我的曾祖父后来还在平原大学当历史学教授,平原大学后来就是华中师范大学。他是新儒家代表人物熊十力的学生、大儒马一浮的随侍弟子,伴传奇式的“复性书院”达十年之久。
所以小时候爷爷还教一点,其实也不多。他碰到对的人说两句,碰到觉得不对的人,他一句话都不说。老先生都是这样。我觉得他更多是身教大于言传,就还是有一点家风。
然后到我父亲、我大伯辈,我爸爸也是中学老师,都是接班。他们身上还是有那种范儿,还是有那种气息在。我觉得那个很奇怪,就是生命当中那种气息,好像还真不是你靠读书就能读来的。
我在《新周刊》时,我们就做了几个跟汉字文化有关的专题,比如“百年汉语贡献榜”、“汉语怎么说”。那个时候《新周刊》每年还做“年度汉字”的盘点。
2015年离开《新周刊》后,我就创了一档节目叫《赳赳说字》,就在喜马拉雅讲千字文,每天讲一个字,一个字讲8分钟。现在大概讲了300多个。
记者:觉得还是在文字里边能够找到安顿之处?
胡赳赳:说真能找到也是假的。至少在做这个东西的时候,你还比较心平气和一点,还不是那么浮躁。
余世存:找到了一个消磨时间的办法。
胡赳赳:而且这里头,还有一个我们说的“为往圣继绝学”。这个“绝”它有两层含义:第一层含义,它的确是快绝迹了,快灭绝了。第二个含义,就是它的确是一门独特的有智慧的学问。你不继下来文脉不就断了吗?它里头有那么多的智慧、那么多的义理。你随便研究一个字,就会发现你跟造字的那个人气息相通。他为什么造这样一个字?他当时怎么想的?后人怎么用的?它的确里面有很微妙的地方。
比如今人说“茶”字,是“人在草木间”。这其实是一个误解。茶的本意就是“荼”,就是苦的意思,茶和荼本身是个异体字。在文字当中有大量的这种,跟我们现在的望文生义误解的东西不一样。
所以在造字上来讲,它里头有很多你要辨本清源的东西。如果你读《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这本书,你对文字的理解就不一样,你写出来的东西不一样,你的文字要有重量、有气息、有温度得多。你要不懂这个东西,你的文字也走不远。
相与淬厉奋发
以无负乎君之所期
记者:据我所知,胡先生最早发现《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是在2014年左右,最早交由新星出版社出版。当时余世存先生和陈丹青先生等同为推手。这次余先生的角色是编者之一,请问角色的转换是怎样发生的?
余世存:赳赳还在《新周刊》的时候,我们就一起做过几次关于汉字汉语的专题。这些年,他自己除了把这套书从图书馆找出来给到当代读者之外,他自己又在讲《千字文》,讲“赳赳说字”。这些年对汉字汉语的这个发展现状,他想的应该是比较多一点。
2014年左右他发现《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之后是给新星出版社出了,那个时候我啊陈丹青啊,一看这个本子,对它的出版形态,还有它的那个写法都还是很感惊奇。当时就觉得,这套书确实应该成为一个家庭的藏书或者参考书,所以推这个书还是推得比较多。
这几年我对文字也比较有兴趣,曾经有人采访我,我就说过“如果能够把中国的汉字通过阅读自己去悟出来几十个,效果肯定胜过读西方的很多心理学、管理学之类的书”。我觉得中国人确实是可以回到汉字上来,它应该是一个起点。刚才赳赳说的过去的“小学”的内容,我们对这一块确实有点陌生了,我觉得需要重新找回来。
2014年出的也叫《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只是不像现在这套书叫“精讲复刻版”。那一版赳赳也觉得很遗憾,当时出版社只是匆匆忙忙把那套书就相当于是影印似的就出来,很多完善的工作、修复的工作没有好好做。这次出版社觉得这套书应该由我和赳赳再来主编做一些附加的工作,所以我们就做了那两本——《汉字百讲》和《中国字说》附列其中。
胡赳赳:2014年那个版本,等于只是说把它推出来,让公众知道。一经推出那种反响,出版社跟风的也很多,一看大家对它还是很敏感的,知道它厚重,知道它有东西。
这次我们做了一个叫“精讲复刻”版。所谓“复刻”,就是把它重新整理、编校、修复,也用了一些现在“90后”家长比较喜欢的装帧方式。“精讲”就是我们配了两本书,一本是讲文字学常识的叫《中国字说》,一本是我们挑了100个汉字去进行讲解,叫《汉字百讲》。
余世存:出这个复刻版,算是弥补当年的一种遗憾。这套书目前看,应该说是最好的一套工具书,能够让普通人或者说稍微识字的人,通过这套书也进入文字的殿堂,我觉得对于提高他们对语言文字的感知是比较好的。
记者:“汉字热”这么多年,大家对这种书的接受度是不是也更好一些了?
余世存:特别遗憾,目前整个社会无论是学生还是年轻人、社会青年,他们这个语文素养和汉字素养确实还是太差。这两年看到一些现象,一些古典的表达好像是伴随着一只一只的“大瓜”在普及。比如文章马伊琍离婚,“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成了热词;李嘉诚做一个广告“黄台之瓜,何堪再摘”,又带大家普及了一下国学常识。就全靠这些东西。大家缺乏一个主动积极的方法去提高自己的文字和语文素养。
我倒觉得这套书,可以承担这样的功能。昔日叶澄衷先生没能看到澄衷蒙学堂的落成,刘树屏先生撰写了《澄衷蒙学堂落成记》,详述学堂兴建的缘起与规模,鼓励大家“相与淬厉奋发,以无负乎君之所期”。我们今人也当以此自勉。
日拱一卒、功不唐捐
唯有读书能变化气质
记者:《澄衷蒙学堂字课图书·精讲复刻版》应该怎么读?
余世存:精讲复刻版的读法我在序里涉及到了一些,它是个小百科全书,不必一下子从头读到尾,可以就有兴趣的来读,可以分类来读。当然,无论哪种读法,要熟悉传统汉字学的入门方法。
我特别希望读者能够就这套书进行亲子阅读,家长要读,要动手动脚地读,跟孩子一起做汉字卡片,跟孩子分享对个别汉字的独特感悟。只有这样,汉字才像一颗颗的种子,种进孩子的心里。
现代社会的家长把语文教育基本上都托给了学校,这是不对的。我记得以前的家长孩子之间有书信、有诗词唱和、有对对子一类的文字游戏。比如现代文化史上的一个大家在自传中说,他小时候跟父亲到亲戚家做客,因为他表现得比亲戚家的孩子优秀,被大人表扬时他很得意。回家路上过一座桥,父亲问他,桥字怎么写?如果把木字旁改成马字旁念什么字?是什么意思?他也回答得极为顺利。父亲握着他的手问他,那么昨天在亲戚家你的表现里有没有这个字?他一下子觉得很羞愧。父亲温和,丝毫没有责备他,但这样的交流让他一下子长大了一大截。这类例子非常多,语文教育、汉字教育最易于沟通大家,最易于启迪心智。
胡赳赳:每个字有深浅含义两格的通栏。小学三年级前,看浅义的通栏。四到六年级,看深义的通栏。当年胡适他们就是这样学习的。小学毕业,能认三千多个汉字。他们也因此打下了古文功底。
我建议每天看一个字的释义,不用贪多求快。养成“日拱一卒”的习惯,必然会“功不唐捐”。
记者:当下文字学的基本常识可谓是“学校不教、父母未学”的现状,请给家长朋友们提一些中肯的阅读建议。
余世存:这个问题很好,文字学的常识确实是学校不教、父母未学,所以家长朋友们更应该把语文学习中的汉字研读当做一个技艺,入门越早越好。通过对若干汉字的研读,会对文字学有感性认识,更会对汉字本身的效用怀抱信心。
胡赳赳:如果你想建立一种属于自己的文化自信,如果你想活得不那么俗气,就要勇于去阅读经典,儒家的十三经、道家的经典、禅宗的经典、宋明理学的经典,都是智慧的来源。要每天读几页。日积月累,如朱熹所言“唯有读书能变化气质”。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吴菲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