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杨文丰:榕树寓言(节选二)
北京文学 2025-01-17 12:00

4

榕树至巨,难以想象那榕果竟极小,才豌豆大小。初冬一日,我与内人入生态园散步,邂逅农舍旧址前那棵巨榕,榕果竟然成团结队满树——这榕果,不就是我童年玩竹管枪的子弹吗?“榕树,也属无花果吗?从不见榕树开花。”“榕树会开花,开雌花、雄花和瘿花,花色非常艳丽,全开在小小的榕果里。”伟岸的榕树,对花事——植物在天地间最隐私、最痛快也最艳丽的发言,竟“处理”得弱小、神秘,反常的低调,是呈现性器官之美的花,会开放生命最幽秘的脆弱吗?还是须隐藏什么?或是榕树觉得已然够尊大,欲享美善“因果”,花,就不宜再盛大刚强,得虚静弱小,如风中卑下柔弱的小草——事实上,反而是榕树的花果很小,因而才能让更多的花果缀满枝叶间,更方便风儿、鸟儿传播,天女散花,四处放生,真是因果互补、因果和谐的高明之举啊!

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老子《道德经》

这似乎已是尘世间,那些伟岸、神圣,是如何修成正果的一个寓言了。仔细再想,榕树的微妙玄虚,仍有太多神异,深不可识,就说在逼仄的榕果内,雌雄同株榕,除了会开雄花、长柱雌花,还开短柱雌花,而雌雄异株榕,则雌株果内开雌花,雄株果内却既开雄花,还能开即使沾满花粉也无法受孕的中性花。你如果在显微镜下观察,就会观察得更真切,更惊讶,这是何等神幻的花花世界啊!这些球形、梨形、椭圆形或扇状,由莲座般的肉质状花序托构成的榕果,花蕊俱藏在内壁,这真是一座微型花园啊,也是黑暗幽微的世界——却正绽放着至少400朵花儿,花朵的子房和花柱呈红色,花梗和柱头是白色,当然也有花被片和柱头,正艳艳地红,整个果腔,粉色、玫瑰红、红色,色彩迷离,犹如万花筒,比高士奇笔下向日葵舞台般的花盘,更加瑰丽神幻,鲜妍程度,绝不逊色于天幕下其他招蜂引蝶之花……你可能会想:如此神幻的榕花世界,有无主打花色呢?有的,白色和淡黄色,便是。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但是,作为隐性花,榕树花的花粉,是如何进入花腔的?谁又是花媒人?对如此的问题,亚里士多德和他的学生,早在2000多年前已注意到。今天的植物学家认为:“月下老人”就是2—5毫米身长的榕小蜂。仍需说明的是,由于果腔内的雌花是在黑夜绽放,因而,是夜花开一扇门,花托口一微微张开,袅袅香气一释放,闻香应招而来的榕小蜂,身沾雄花信息刚一钻入,花门就随即紧闭——说来造化之功更甚于传奇小说,那榕小蜂的胸腹处长着两个花粉筐,前足长一对花粉刷,采花粉时,以触角刺破花粉囊后,即会操花粉刷扫花粉入筐……玉成榕树的“秦晋之好”后,榕小蜂便转身将雌花子房做“婚房”,圆房后,即身殒果腔。天地悠悠,自白垩纪以来,榕小蜂与榕果一直铆牢着如此的专属共生关系。按说榕树种类,林林总总,然而,每一种榕树都由专一的“相好”榕小蜂授粉;榕小蜂不沾榕花事,也无法生存、繁衍——这是比铁还硬的命运共同体啊!

5

榕树成大业,根之功至伟。我还从未见过有哪种树像榕树,竟能同时在半空、地面和地下都长着根。

地下根的势力范围,相当于树冠的面积。

榕树探伸出地面的根,既似神龙云中蜿蜒裸露的趾爪,也似老人血管峥嵘的手臂,紧紧地抓住大地,一天天渗入深处,进入那最深的思想,“而在泥土的覆盖下/它们的根生长着/在看不见的深处/它们把根须纠缠在一起”(艾青《树》),这深扎土地的根,同样如龙的腿爪。尼采说“一棵树越是高大,它的根就越是深入黑暗”,可榕树空茫在空中,无数棕褐色垂悬的气生根,却已更新文学对根的认知。气生根似榕树外露的一绺绺毛细血管,亦像丝绦垂入半空,如凝固的瀑布,花果山水帘洞不断的帘子,微风起处轻悠摇曳,摆动有姿,虽不能说全有垂柳的柔美婀娜,也不太含弱柳扶风的娇柔妩媚,却又极自由、空灵,无土地的限制、阻隔,总能黑白分明地生活,垂首向地,营造榕树集阳刚阴柔于一身的美学意境,更且,还建构出别样的生命哲学,换言之,如果说榕树的地面根、地下根,刚劲无比,颇具儒家风骨,那么,气生根飘逸空虚、自在柔弱,则大有道家风范。然而,这气生根,植物学上的不定根,又是如何产生的呢?必定是因为飞鸟,因为风雨,榕树的种子,落生于“母树”后萌发而成长所至;也可从主干、枝条的皮孔似蚕儿吐丝般长出。而榕树家族中还有个特例——袖珍榕树,别称“鸟榕”。鸟榕,是鸟儿将榕树种子排泄入石缝,石缝土壤贫瘠,生长环境恶劣,因而只长成粗短的主干,枝条更是弱小,有人将其挖回家,作为盆栽;也有人对盆栽鸟榕,减控水肥,更将新生的枝条打顶、以铁丝捆绑,按人的意志,强行禁锢成“病盆景”——榕树盆栽。十多年前,友人自故乡来,赠我一根榕树蔓根,并非鸟榕,遂将之植入客厅花盆,由于也疏于浇水,难耐盆土干燥吧,不久就见气生根须须弱柔垂下。气生根也会呼吸,会摄取母树营养,吸收空气中的养分和水分。更致力于积蓄力量。有位青年学者,曾对我说他做过一个梦,梦见变成了一棵巨大的榕树,每一根汗毛都成了气生根,它们紧密相挨,茁壮生长,他的躯体也因而无限延伸,有种覆盖万物的气势,他说从未觉得自己竟然如此恢宏有力,这是一种生长和蔓延的力。他说气生根有一股神力。他或许未关注到,有着隐函数一般神力的气生根,从上头下来,一旦钉子般钉入大地,势必长成新树干——支柱根。甲辰龙年初五,我与家人游华南国家植物园,不少于两个小时,我们都盘桓于牌号“XX240034”的巨榕“根林”。我伸出手,抚拧一束气生根,霎时,粗粝的力量电传过来,深入手指、掌心,那是源自大地内部的力量,我定睛细瞧缠绕如老妪的辫子,扭结如粗粝的麻绳,岁月沧桑在,成事竟低调,一点不像根本不深却声嚣叫闹的墙头草,想来仍蕴神秘的它们,会喜爱风声吧,有风声就有动静,就有触碰的机缘,才有更多的飘来绞结成绳,一天天粗大,入地成支柱根,也才有可能多条支柱根“黏合”,发展至门板状的板根……我方这样想着,一扭头,见几个孩子,嬉闹着,已爬上高近两米的“大梁”,一时老夫也聊发少年狂,蹲身一跃,就攀吊上了似根也似梁的“单杠”,即刻摆出倒挂金钩的姿势……从树上甫一落地,我即绕树三匝,指点榕根,数得柱根、根板竟逾三十根,这些连理枝干,根梁相融,相与扩张,已成根的“丛林”焉,进入了“你我难分”的“模糊发展模式”。南国多台风,榕树总能立场坚定,全赖这些根的合力支撑。板根甚至可高逾3米。支柱根、板根,一根根间隔而立,宛如古希腊神宙的根根廊柱。我赞美根,更歌唱、顶礼气生根,气生根啊,你创造了根的反潮流精神,下垂、静虚、飘逸,你从疏松、透明、空灵的空气社会,下放身段,不媚俗,钉入黑夜,心甘情愿做地下根;你爱空气,更垂爱土地;你大写了根的传奇,丰富着根的形象,你绕指柔却践行深入的使命——你有高度,协同满树绿耳朵,听空茫风云……

6

眼前就是传说中的“小鸟天堂”,位置在粤港澳大湾区新会天马河畔。这座独木成林、榕高逾20米、宛在水中央的小鸟天堂,树冠已笼罩逾20亩水陆,是目前地球村最大的一棵榕!1933年的夏天,青年巴金与友人乘舟来游,所撰名文《鸟的天堂》,被选入高小《语文》课本,小鸟天堂愈加名扬天下。我曾朝拜小鸟天堂多次,印象最深的那次,是2008年5月10日。那天下午,阴雨飘洒,微风拂脸。小鸟天堂附近公园的花墙畔,美人蕉红,石榴花艳。小鸟天堂越发近了,新会友人说:“小鸟天堂在迎接我们啦,过一会儿,我们也坐船游小鸟天堂吧。”我们稳坐着小木船,船老大一边摇橹,一边操着广东普通话,说,这是榕岛,水,深3米,明末清初,这棵榕,就有了。橹声欸乃,小船环着榕树,缓缓绕行,树叶不时拂面,凉凉的。我原以为,小鸟天堂内部,必是绿叶挤拥的世界,墨绿、浅绿、嫩绿、翠绿、淡绿、粉绿,必重重叠叠,挤在一起,就“像绿色的墨水瓶倒翻了/到处是绿的……”(艾青《绿》),风也是绿的,可眼前这天堂,盘根错节,空空疏疏,树叶绝大多数像水浮莲,已浮至树顶,聚成蔽天的树冠,乍看去,树冠就像圣殿的穹顶——哦,小鸟天堂已成一座生态圣殿!而榕叶,何以总力争上游,我明白这是植物有向光性,绿叶总希望多照照阳光吧。“大家看,这时辰,小鸟天堂里,是没有鸟的!”船老大这时提醒我们,咦,确是,偌大的天堂,竟不见一只鸟影……记得巴金先生在《鸟的天堂》里如是说,翌日再游这座树林时,才“到处都是鸟声,到处都是鸟影。大的,小的,花的,黑的,有的站在枝上叫,有的飞起来,有的在扑翅膀”。

船游结束后,我们登岸,过半月桥,上三层楼高的观鸟台,远远望去,那洇满鸦暮色的天幕下,小鸟天堂似凹凸的墨绿长堆,延延绵绵,像黄公望《富春山居图》长长的画卷,亦似一把巨大的摊开的中国扇面,这样想着,突然听得鸟声大作,众鸟鸣唱,鸟们,长的短的、大的小的,于天堂之顶,弹起又弹落,“众鸟归巢啦!”新会友人喊道。这时听说,长驻小鸟天堂的鸟,已超万只,40余种,最常见的是夜鹭、池鹭、牛背鹭和小白鹭,还有鹊鸲、暗绿绣眼鸟、翠鸟、白胸翡翠、珠颈斑鸠等。今天我却想,那天寒鸦暮色中众鸟喧闹的“小鸟天堂”,那似无数眼睛的榕叶树冠,其实,不也似无数绿伞拼接的长屏吗?这可是天幕下一柄柄“绿色巨伞”般可持续接力拓展的“生态体”啊……

7

曾听一位要员说,湾区珠三角经济结构调整的做法,与“小鸟天堂”万株树须根盘结,枝繁叶茂的生长发展,非常相似,既依托老树不断生发新枝,培育新兴产业,同时,还能稳固主干根基,不断做大主导产业,形成“榕树效应”。国人崇尚“根深蒂固”“根深叶茂”,讲求做事接地气,榕树就从不见衰老之态,以“可持续接力伞式拓展”,不自我设限,遂成风景和传奇,你能说其会没有自己的生命哲学吗?形成如此的生态体,又如何能离开“天时、地利、人和”?榕树至少是“欲发展,必固本”的践行者,何况那些气生根,更是一直以生命,在践行由“虚”而“实”的转换。虚实相生,虚实问题,可是中国哲学的大命题,气生根别名“虚根”,你能认为只是个巧合吗?

欲成大道,虚实相生,因虚而实,先虚后实。

虚根空灵半空,无为而无不为,摇荡日月,居上向下,欲实现的,难道不就是一个“融”字?何以如此说?因为这虚根,既是融的始跑线、组织者,是生命智慧,也是生命手段,更是责无旁贷的融之本身,“天生我材必有用”,不也是虚根的执念吗?榕树生长快,横向拓展惊人,树干,又何以承负满树婆娑?——好在上头垂下看似毫不相干的须须虚根,可巧借东风,依虚向实,虚实相拥,且融且入土,遂融成根根“支柱”……虚根啊!你发挥主观能动性,“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融和众根,众志成城,方撑起头顶的一片蔚蓝。记得那天,揖别小鸟天堂时,我突有所悟,即问友人:“从来不见有人砍榕树,更没有人用选榕材做家具,这是何因?仅仅是榕树被尊为神树吗?”友人笑答:“榕树的材质,真的还说不上坚硬,甚至还有点松脆……”噫——!据此而观,这岂不是与“无用之用,终有大用”的老庄哲学,一脉相“融”了吗?……

(节选)

责任编辑侯磊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5年第1期

编辑/王静

相关阅读
文学|杨文丰:榕树寓言(节选一)
北京文学 2025-01-17
文学|一个“无知”的人,怎么写出热诚的爱鸟与观鸟之书?
文学报 2024-11-11
科普|雨林生死战:生物万象中的攻防对决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8-20
科普|雨林生死战:生物万象中的攻防对决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8-19
节选|丰杰:我只告诉你
当代 2024-02-16
广东省级重要湿地增至27处 来新会小鸟天堂观鸟 到阳东寿长河红树林寻豹猫
南方都市报 2024-01-01
一棵榕树扎根18年 浙江温州三垟湿地“生态良药”稳火慢熬
中国新闻网 2023-12-24
​品读|拍鸟的乐趣
半月谈 2023-11-13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