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
这是一个晦暗的冬日,寂静,几乎没有一丝阳光,像一位闷闷不乐的老人,他不喜欢,人们仍然来与他交谈。——黑塞《晦暗的冬日》
我的房子孤零零地伫立在空旷的田野上,被呼啸的西风,雨中的晨曦,哗哗的水声,流淌着雨水的褐色花园和湿淋淋的、深不见底的田野小径所包围,已经不能确定这些小径能通往哪里。四下无人来往,世界已经消失在遥远的某处。一切正如我经常希冀的那样——孤独,全然的寂静,没有人和动物的踪影,我独自一人待在书房里,暴风雨在壁炉里悲叹,雨水拍打在窗玻璃上。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我起得很晚,喝牛奶,生炉子。然后坐在书房里,从三千本藏书中取出两本,交替阅读。……等眼睛酸痛了,我就坐在扶手椅上,望着稀薄的日光从摆满书籍的墙壁上逐渐变暗,像水流一样干涸。或者我索性就站在墙壁前面,盯着书脊。它们是我的朋友,会陪伴我度过一生;即使我对它们的兴趣正在减弱,我仍需要求助于它们,除了它们我别无所有。我看着它们,这些沉默、被迫保持忠诚的朋友,想象着它们的故事。……
就这样,白天过去了。晚上,我在灯光、书海和雪茄的陪伴下,一直待到十点钟左右。然后回隔壁冰冷的房间睡觉,不知道为什么,我睡得很少。我看着四边形的窗户,白色的盥洗台,床头的一幅白色的画片在苍白的夜色中浮动,我听到屋顶在暴风雨中轰隆作响,窗户在风雨的冲击下颤动着,听到树木的呻吟声,雨点落下时的拍打声,我的呼吸,还有我微弱的心跳。我睁开眼睛,又闭上;我试着将思绪转向书籍,但并不成功,反倒联想起了以前的那些夜晚,那过去的十个乃至二十个夜,我以相同的方式躺着,苍白的窗户以相同的方式闪烁着,微弱的心跳为那苍白而空洞的时间计时。夜晚就这样过去了。
它们没有意义,像白天一样短暂,流逝是它们的使命。它们到来又流逝,直到重新获得某种意义,或者直到最后,直到我的心跳不能再为它们计时。然后,也许是在浅蓝色九月的某一天,也许是在风雪交加的时候,也许是在丁香花开的美丽六月,迎来棺材和坟墓。
但我的时间并非都是如此。在一半的时间里,那些我真正想要思考的东西会突然回到我的思绪里,书籍、风雨、苍茫的夜色总是将它掩盖和抽离。于是我开始思考: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上帝抛弃了你?为什么青春离你而去?为什么你如此这般死气沉沉?
那些时光是美好的。压抑的迷雾消散。忍耐和漠然的情绪从我身体剥离,我清醒地看着那可憎的荒原,重新恢复了感受力。我感觉孤独就像冻结的湖泊围绕在我四周,我感觉到这种生活既羞耻又愚蠢,我感到失去青春的痛苦在心中猛烈地燃烧。这当然令人心碎,但毕竟这就是痛苦,是羞耻,是折磨,这就是生命,是思想,是意识。
沉思中,冻结的记忆开始慢慢流动,睁开了不确定的眼睛,忽然投射出清晰的图像,这些图像曾在死亡的遮蔽下沉睡不醒。
起初,我觉得这些图像无比久远,至少已有十年的历史。但慢慢地,麻木的时间感明显变得更加清晰,它展开了久已遗忘的时间之尺,点头、测量。我感到一切事物变得紧密相连,甚至连长眠的自我意识也睁开了它高傲的双眼,调皮地点头认可那些最令人难以置信的事物。它从一幅图像转向另一幅图像,说着:“是的,这就是我。”于是,每一幅图像随即便从清醒而美好的静置状态中移置出来,成为当下生活的一部分,我生命的一部分。这种自我意识令人着迷,给人快乐的同时却让人不安。人们拥有这样的自我意识,但没有它也能生活,而且实际上也是如此。它很美妙,因为它模糊了时间感;它也很可怕,因为它否定了时间的消逝。
被唤醒的机能开始发挥作用,它们断定我曾在某个夜晚拥有过完整的青春,而且距今只有一年。那是一次微不足道的经历,太微不足道了,还不足以投下我如今长期生活其中的阴影。在我身上已经连续几个星期或几个月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所以这件小事对我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影响,带来了比实际更多的意义,它像一个微缩的天堂,关照着我。我充满感激,因为它对我弥足珍贵。我拥有了一段美好的时光。一排排的藏书,客厅,烤炉,雨,卧室,孤独,一切都溶解了,融化了。我活动了一个小时,四肢得到了解放。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