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9年秋,主持皇家最高学府的国子监祭酒王懿荣患了伤寒,家人去达仁堂抓了药回来。王懿荣在查看药材时,发觉其中一味叫作“龙骨”的药材上,有隐约可见的刻痕,心生好奇,便将几块“龙骨”拼接起来细看,顿时大惊。王懿荣以其深厚的学识,猜测这些划痕可能是一种古文字。他顿觉事体重大,不顾有病在身,亲往北京各家药店及古董商处,将所有“龙骨”买下,共得1500余块。所谓“龙骨”,实际上就是商代用于占卜的龟甲及兽骨,上面的刻痕其实是记录占卜内容的商代文字,后来学界将这一古文字命名为“甲骨文”。王懿荣的这一病,竟使他成了甲骨文的发现者!
正在王懿荣准备深入研究这些“龙骨”之时,1900年,八国联军侵华战争爆发,王懿荣被任命为京师团练大臣保卫京城。7月20日,王懿荣指挥团勇在北京东便门顽强抵抗八国联军的进攻,终因力量悬殊而战败,王懿荣投井自杀殉国。而他所留下的“龙骨之谜”,将由何人来破解呢?
中国文字博物馆内展现王懿荣发现甲骨文的塑像(张体义摄)
甲骨来自何方?
王懿荣死后,其子王翰甫因家境每况愈下,不得不将父亲搜集的甲骨售于王懿荣的门生、小说《老残游记》的作者刘鹗。怀着对良师殉难的悲痛,刘鹗不仅收下了甲骨,还出资继续搜集,共得五千余片。在机缘巧合之下,刘鹗的亲家、学部参事官罗振玉得知了此事,深感这些甲骨意义重大,便与刘鹗商议,将这批甲骨拓印出版。1903年,刘鹗选拓龟甲1058片,以《铁云藏龟》为名出版,这是中国第一部公开著录甲骨文的专著。刘鹗在书的《自序》中提出,甲骨文为“殷人刀笔文字”,由此成为划定甲骨文年代的第一人。然而世事难料,1908年,刘鹗遭人诬陷,被发配新疆充军,次年因病去世。
随着王懿荣和刘鹗的相继离世,研究甲骨文的重任落到了罗振玉和王国维的肩上,甲骨文研究史上出现了一个被称为“罗王之学”的阶段。
罗振玉在刘鹗家见到“龙骨”后,便竭其俸银继续收购甲骨,并以深厚的国学功底开始研究,成为甲骨学研究的先导。他认为,“古器物出土之地,于考古至有关系”。因此要研究甲骨,首先要搞清楚究竟是从哪里发掘出土的。
罗振玉像及其甲骨文书法对联
刘鹗在《铁云藏龟》自序中说:“龟板……出土在河南汤阴县属之古牖里城。”其实此说纯属子虚乌有,是古董商胡编之诡言,以便他们垄断货源。罗振玉为寻找甲骨的出土地点,“访之数年”,终于在相熟的古董商范维卿处询知一个重要地名:河南安阳西北五里的小屯村。他想起司马迁《史记》所说的“洹水南殷墟上”,认为这个地点符合文献记载。
1908年,罗振玉成为第一位访问安阳小屯的学者。经过探访,他终于确定,安阳小屯就是甲骨文的出土之地,他同时考订,“安阳所出龟甲兽骨刻辞者,实为殷商王室之遗迹,大卜之所掌。”后来,经学者们研究,确认小屯一带就是商王朝后期都城——“殷都”的所在地,商王朝灭亡后,此地成为废墟,因此被称为“殷墟”。
之后,罗振玉先后写出《殷商贞卜文字考》(1910年)、《殷墟书契》(1912年)、《殷墟书契菁华》(1914年)、《殷墟书契考释》(1915年)等专著。罗振玉有关殷墟甲骨的一系列重大发现,引起了王国维的关注。正当罗振玉深入研究甲骨文之时,“辛亥革命”爆发。担心自己苦心收藏的大批甲骨受到战争波及,罗振玉便约王国维携眷于1911年11月27日一起东渡日本,同时将收藏的甲骨带往日本京都,存放在自建的大云书库,继续进行研究。王国维寓居京都时,开始了他的甲骨文研究。
开创“罗王之学”
1915年2月,罗振玉撰写、王国维誊抄的《殷墟书契考释》出版。在书的序言中,王国维写道:“殷墟书契者,殷王室命龟之辞,而太卜之所典守也。其辞或契于龟,或刻诸骨,大自祭祀、征伐,次则行幸、畋渔,下至牢鬯之数、风雨之占,莫不畛于鬼神,比其书命。”他认为,甲骨文是殷王室占卜的记录,因为殷人从祭祀、征战,到出行、渔猎,都要进行占卜,因此甲骨文所蕴含的历史信息极其丰富,它的发现堪称与孔子壁中书、简牍考释并列的古文字研究三个历史性事件,意义重大。
罗振玉收藏并带往日本的甲骨有三万多片,还有与其他收藏家交换得到的大量拓片,为王国维研究甲骨之学提供了优越条件。王国维在《殷墟书契考释后序》中也说:“物既需人,人亦需物。”寓居日本京都五年,他连年发表戏曲和文史考古著作,名满天下,鲁迅说他是“真的国学家”的代表人物。
1915年3月,王国维携家眷由日本回国,后前往上海。4月,罗振玉回国,欲与王国维赴安阳考察,王国维因患眼疾未能成行。几天后,王国维带长子与罗振玉重返日本京都,寓居罗家,继续摩挲青铜和甲骨,研究文史学问。这年夏初,日本高三学生神田喜一郎造访罗宅,见到王国维,至为惊喜。后来,成为汉学家的神田喜一郎在《回忆王静安先生》一文中说,那天“因见到名满天下的王先生深感荣幸。辞别时,先生以他的诗集《壬癸集》——京都山田圣华房用古雅的木活字排印的——赠送我祖父,托我转交……”
这年,王国维在日本撰写《三代地理小记》《胡服考》《古礼器略说》《浙江考》《生霸死霸考》等。12月,同乡邹安(金石学家,著有《周金文存》等)为上海犹太富商哈同之夫人罗氏致书王国维,约他担任学术杂志主编,王国维“函允”。1916年春,中国传统农历春节刚过,王国维便踏上回国之路。在颠簸不止的海轮上,他潜心研究“殷商卜文及小盂鼎之字”,据他的《丙辰日记》记载:年初五“共得三字……今始得之,为之一快”。初七日“昨晚在卧床中思‘枲’字,小篆从木,台声。”到达上海后的正月十五日“早八时起。录籀文三十余字。”正月廿二日“晚饭闲思《史篇》诸字……因思殷虚卜辞之‘又’字……悟得此字,至快也。”从他的日记中可以看出,其识读、破解甲骨文,已经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
左图可见用于占卜的龟甲背面凿有多个凹坑,商代负责占卜的“贞人”以火烧灼凹坑,在龟甲正面形成裂纹,贞人根据裂纹走向进行占卜。右图为一片卜辞文例完整的甲骨,包括记录占卜时间、地点、占卜者的前辞,记录所占问事情的命辞,记录占卜结果的占辞,记录占卜应验情况的验辞
上古商周时代的甲骨文、金文,由于时代久远,与中古时代的汉晋木简、敦煌遗书的篆书、隶书相比,更加难以识读,形同天书。识读甲骨文、金文,必须具备古文字的渊博知识,这些罗振玉、王国维都具备,王国维又善用“同声通假”相互替换,以及以古籍“纸上材料”参照释解甲骨文的字义、词义。他会通甲骨文材料,根据文字、音韵、训诂学,综合应用相关资料全面考订。从1911年寓居日本接触罗振玉所藏甲骨文起,王国维每天检几片甲骨、几个文字,对照查考《易经》《春秋》《史记》等大量古籍材料,经常累得眼病牙痛,但却乐在其中。
哈同花园里的国学大师
回国后,王国维应上海英籍犹太富商哈同之聘,出任《学术丛编》主编。哈同邀王国维携眷入住哈同花园内新建的两栋豪华别墅,王国维谢辞了,租住于爱文义路大通路吴兴里,这里离哈同花园不远,地处僻静,居住也较宽敞,从此安心治学。
王国维(右)与邹安(左)、哈同花园总管姬觉弥在哈同花园
1916年4月,由他编辑的第一期《学术丛编》出版,引起轰动,哈同花园也随之名气大振。许多商贾新贵纷纷慕名而来,请王国维为其鉴定自己收藏的古董。上海滩的报馆记者也闻风而动,挂着相机,前来采访这位国学大师。然而,王国维平时深居简出,在家潜心于学术,一星期难得到哈同花园一次,而且由哈同花园派车接,何时来也没有固定时间,因此,造访者几乎全都抱憾而回。
不过,哈同花园内有一位叫李恩绩的职员,其父是花园的图画部主任。李恩绩十四岁就随父进园学画读书,他才气横溢,擅长书画,时常为附庸风雅的花园总管姬觉弥“捉刀”。他以第一手材料撰写了《爱俪园梦影录》一书,其中记录了王国维在哈同花园的真实情景。
李恩绩在书中说:“园里的主人和同事,每个人对他(王国维)都极尊敬的。”他眼中的王国维,“不很高大的身材,面孔也瘦小”“罗缎短袖马褂,拖了一条短辫子。冬天戴一个瓜皮帽,或者穿上羊皮袍子。但他没有比羊皮更高贵的皮衣。他的衣式不很时式,也不很古板,但很整洁。他的近视眼镜是新式的。他也会抽香烟。总之他的物质生活,是很随随便便,决没有一点遗老或者名流的气味。”
李恩绩在书中还说:“王国维家里旁的东西都不多,书也不很多。”(笔者:这很客观,王国维居室并不讲究精雅摆设,书架内摆放的是从日本带回的十箱书)“不过他的书不是整整齐齐堆在书架上,却是到处摊着。桌子的每一只角里,茶几上、椅子上、床上,甚至于地上,都摊着翻开的书。要等他把正在起草的一篇著作告竣了,才把摊着的书整理一下。到第二篇著作将要动笔之前,书又随处摊满了!”李恩绩所写的,确实是王国维治学时的常态。
书店里的意外收获
王国维平时喜逛古董店、书店。他在日记中曾写道:“沿静安寺路行至派克路口,乃乘人力车至三马路,过汲脩斋。见一卣,铭三字,曰‘鱼父乙’;又一敦,则伪。”有一天逛书店,他竟有意外收获之喜,在蟫隐庐书店收购的旧书中发现一部考释甲骨文的手稿《契文举例》。著者孙诒让系浙江瑞安人,著有《周礼正义》《古籀拾遗》等学术著作,《契文举例》是他在1904年据刘鹗《铁云藏龟》写成的,直到1908年去世,他的这部手稿尚未出版,竟至散佚于旧书堆,幸好被王国维在偶然中发现。
王国维即以五元购得,旋致信罗振玉:“书(《契文举例》)连《序》共九十六页,每半页十二行,行二十三字,其所识字虽多误,考证亦不尽然。大辂椎轮(意为华美的大车是从原始车开始的,比喻事物的进步总由粗到精),此为其始,其用心亦勤矣。”经他推荐,罗振玉出资刊印这本中国第一部考释甲骨文专著。
从1911年起,王国维每天在大云书库检几片甲骨、啃几个艰涩文字,对照《易经》《春秋》《史记》等古籍,乐此不疲。正如其词:“辛苦钱塘江上水,日日西流,日日东趋海”。在考释哈同戬寿堂所藏八百余片甲骨时,他还发现了其中一片甲骨可能与罗振玉所藏的一片甲骨有关系,乃“一片折而为二”(埋藏地下的甲骨开掘时易破碎),于是将这两片连缀,开创了研究甲骨学断痕“补缀”相接先例,为后继学者所应用。
王国维通览了王、刘、罗诸家所藏甲骨文三万多片,以及哈同戬寿堂所藏甲骨文千片,在研究甲骨文的学者中,无出其右。到上海后的1917年,是他厚积薄发,解密甲骨文的丰收年,写了“两考一论”,即《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及《续考》,以及“轰动了全世界”的《殷周制度论》。他在片片甲骨中重现了商殷社会,考定商朝信史,奠基了新史学。
甲骨文的发现、收集、考释、传播,是几代学者合力进行的一项考古解密工程,王懿荣、刘鹗、罗振玉、王国维、孙诒让等甲骨研究的先驱,他们的工作为甲骨学的创立奠定了重要基础,为人们了解中华上古历史作出了卓越的学术贡献。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