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尚意(退休媒体人)
1978年招工回城,又遇到高考。
上一年高考栽在档案上,我心里当然想继续考大学,就跟家里讲了还想上学的想法。父亲说:“你要能考上,家里就供你上。虽说咱不富裕,可从前不也供你姐上了大学吗?但你得想明白,上大学以后还有个毕业分配,分到哪儿可就不一定了。”
那时候大学毕业国家还包分配,但是面向全国。虽说父亲的话不多,讲得也在理儿,但我还是觉出他不大赞成。因为放在最后的话才是重点,有点儿像曾国藩在奏章上写“屡败屡战”一样。老爹的意思不外是回城工作了,眼巴前儿有了收入,以后好成个家,考了大学反而不一定有现在好。
甭说当时我爹保守,很多北京人都怕失去北京的身份(包括户口、工作什么的)。其实我家里就有现成的例子,姐夫大学毕业分配到唐山工作,和我姐结婚后也回不来,北京户口可是金贵。过了好几年都没指望,我姐只好调姐夫那儿去了。想着我姐的际遇,我也犯憷,也算是打内心认可了父亲的话,就又回归到上高中前的“没出息”状态。
况且那时候当个工人,感觉和现在也大不一样。不说“领导阶级”的余威还在,至少还是社会主流,“干一行,爱一行,行行出状元”的思想作为曾经非常正确的行为准则,也稳定了职工队伍和社会秩序。但真理都是相对的,过犹不及,长期的这种灌输,也为安于现状、不求进取者提供了心理依靠。加上眼见或者耳闻不少下乡知青那时候连回城都没有实现,而自己妥妥地回城了,还有了一份工作,也就心安理得了。
我们院儿里北屋的邻居是老两口,都是女二中的老师。上学时我常在院子里临习字帖,沈先生——和善的北屋老头,路过我家门口,看见了也指点一二。话说高考前有一天,宋老师——北屋老太太来我家,叫我到她家去一下。
相互提问,复习备考
进北屋一看,我们学校的李体扬老师在那儿坐着呢,原来他们是老朋友。我忙问老师好,李老师也不废话,直接问这回高考你怎么打算?我踌躇不已,吭吭哧哧把我的想法说了出来。
李老师好像微微叹了口气,但马上又鼓励我:“学习是一辈子的事,上了班也别放弃,不是还有不丢饭碗的夜大可以考吗?”孟老夫子说过“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与传统大同社会的理想“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一脉相承。李老师的小女儿也曾插队,去看李老师时我也和她聊过村里的事儿。想必是推己及人,他像关心自己的孩子一样关心学生,让我感动莫名。
其实我和老先生想一块儿去了。
在鼓楼后身儿,我去看过病的鼓楼中医院西界壁儿,豆腐池胡同15号是“杨昌济故居”,是当年由长沙来北大任教的杨昌济先生家。1918年,为赴法勤工俭学毛泽东第一次来北京时,就来老师即未来老丈人的杨宅住下,几天后才转到景山东街三眼井吉安所左巷8号,与众同学“隆然高炕,大被同眠”,那儿离他“打工”的北大红楼更近。
在杨昌济故居西边不远,就有一所坐北朝南的东城职工业大。俩“街坊”,一个是以提高职工水平,让求学者“有其学,优其学”为己任的学校。一个是“强避桃源作太古,欲栽大木拄长天”的大教育家,正经是“门当户对”。
那儿就有个美术班招生。具体说是书籍装帧专业,招20来人,由工艺美院、人美出版社、中央美院、农民画报社的教师和编辑人员授课,有素描、色彩、速写、设计、国画、摄影等内容;半脱产,学制三年,学费总共大概要两三千块。问了好几个那儿的毕业生,居然都不记得了。但当时对我的吸引力确实太大了。
我和若干有此志趣者,又翻出各类书籍,每晚都凑一起埋头复习,除了专业课,各门文化课是重点准备的内容,净背些个现在看起来没啥用处的解词啦、定义啦;还互相考,你说说“罗伯斯庇尔”,他解释一下《中国土地法大纲》。没人逼你,那时真体会到了什么叫自觉。
有一天我媳妇下班回家,拿出一份报纸,说你看,北京师范大学的夜大也招生呢。
我拿过来一看,是那儿的历史专业招生:三年专科,五年本科,毕业发国家承认的文凭,还有学位;而且主要是晚上授课,每周只有周四周日下午各占白天的半天时间。后来听说还是计划内的师资代培,是为普教系列,所以还免学费,只有不多的书费负担。更主要的是我对历史也很感兴趣。
于是我说这个学校也凑合,按照宋丹丹小品的词儿,我就得说是“相当的”凑合了。至少以后“相当的”时间里,一提到没学历不成时,媳妇老是“相当地”自豪:“要没我,你还白丁呢!”我“相当的”没话可说,只能“是,是,是!”而且是“相当的”是。
2024.9.6
手绘/焦尚意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