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特特
过去几年,两件事改变了我。
其一,我奶奶的去世。
我奶奶是1930年代生人,走于2021年冬至日的下午,享年89岁,算喜丧。
奶奶生前是个泼辣的皖北女人,晚年,她的脾气比年轻时缓和些,可依旧不怒自威,一件事,她若开口说理,十个本科毕业生也辩论不过她。她的去世让我意识到,再彪悍、再强壮的人,仍逃不过老弱的一天。
奶奶生命的最后半年,行动基本靠轮椅。她想出门,必须请人推着她走;她想洗澡,绝无可能自己完成。
有一天,我的堂妹去看我奶奶,带了本城最受欢迎品牌的桃酥。据堂妹说,她在该家店门口排了一小时的队,从街尾排到服务员处,新鲜出炉的桃酥香弥漫整条街道,服务员用油纸将桃酥裹紧,装进纸袋,递给她,桃酥隔着两层纸,还能摸出来是热的。
我奶奶拿到桃酥时,人在打盹儿。她坐在轮椅上,倚在窗口,她的腿被一条薄薄的毛毯盖着。桃酥味美,桃酥的渣肆意掉在地上,见证了老太太如何用快速吞食表达对它的欣赏。吃完桃酥,我奶奶喝了杯当年的霍山黄芽,而后,堂妹推着我奶奶在院子里闲逛。花正好,树犹绿,鸟儿轻快地飞翔、鸣叫,那确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不久,我奶奶走了。
我奶奶走后,我常思考,当一个人活着,对社会没有明显的价值,你的存在究竟有何意义?
想到那个明媚的下午,我便明白存在的意义。唯有亲身体验到的快乐,是真的。
快乐来自于,你吃过、用过、享受过的好环境、好东西,你因为喜欢的人、事,被人喜欢,产生的心流、愉悦感。其实,我奶奶再多活十年,对于旁人,都是默默无闻的,但如果她能再活十年,如此快乐的时刻能多次出现,对她个人来说,就是值得的。
其二,去年,我因为身体原因,在家呆了几个月。
我一直以工作狂自居,我的亲人、朋友大部分和我一样,在工作上,付出精力、时间最多。我甚至一度认为,和奋斗无关的事儿,我都不应该关心。
当我不能出门,只要愿意,我可以二十四小时全部用来工作。生活只有奋斗,没有留白,没有散步、嬉戏、游玩、闲聊,我突然觉得无趣,往昔我以为浪费时间的那些事儿,成为我最想出门做的事儿。
我想长跑。
我想去菜市场买菜,货比三家,想为每一颗沾着露珠的新鲜草莓或葡萄喝彩。
我想在夏夜的露台,和朋友小酌,啥也不为,只为抢着说话,说完就忘,微醺回家。
我想拿出一半的时间旅游,想在海边,任浪花拍打脚面,用一下午挖一片完美的贝壳。
我想对比两块石头的异同,鉴别名目不一的酱油,效果是否不一。
我想学一门手艺。
我想在艺术区供随意涂鸦的背景墙上画一抹艳丽。
……
前段时间,我和一位同学聊天,聊起人是复杂的,兼具社会性和生物性。我们前半生所受的教育,所做的努力,大多放在职场攀爬上。
我们忙着提高、满足社会性,忽视了生物性。而人毕竟是动物,不能避免动物的脆弱,回避动物的欲望,身体的快乐和心灵的快乐是绑定的,人,最终都要服从于自身的生物性。
是的,我要把执着于社会性的时间、精力腾挪一部分,去捡拾生物性的快乐。
脚步慢一点,节奏缓一点,状态松弛一点,把自己当作一只蚂蚁、一头狮子,在卵石下,在荒原上,随心,随性。
奶奶去世后,我调整了工作和休息时间的比例。
我扔掉许多东西,搬回日夜思念的城市,我拒绝了力所不逮的合作,用最擅长和轻松的事谋生,只与能让我笑的人来往。
我爱上去菜市场买菜,为每一颗沾着露珠的新鲜草莓和葡萄喝彩。
我爱上夏夜的露台,我打算去海边找贝壳。
……
知进取,知进退。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