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选自《法兰西的选票:真实经验中的西方政治观察》郑若麟著
一位曾经三次为密特朗的电视辩论担任顾问的社会党媒体专家私下告诉我,电视辩论往往是一个“技巧比内容更为重要”的政治竞选形式。一个不起眼的细节、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一个无意切入的镜头,特别是法国媒体最为津津乐道的“小句子”(les petites phrases)……都有可能使电视辩论出现出乎意料的趋向。比如2007年辩论时,社会党总统候选人罗亚尔要求将空调温度调到某个节点,结果怕热的萨科齐就不断出汗,导致画面上萨科齐油光满面、形象不利,故2012年电视辩论接受了这一教训,让两个候选人每人一台空调,各有各的温度;又如在1988年密特朗对希拉克的辩论中,由于镜头的切换,使说话的一方所表达的含义,被听话一方以夸张的面目表情所扭曲,因而在2012年电视辩论时规定,镜头不许在一方说话时,播出其对手的画面。这位专家说,诸如此类的细节,甚至座椅的高低、麦克风的音量等等出现问题的话,都会影响结果。坐得高的一方将会以居高临下的状态面对对方发言,给人更积极的印象;而麦克风音量如果弱于对方,就会给人以理亏音低的感觉……为此,2012年的电视辩论动用了多达25台摄像机,并规定主持记者不能打断辩论双方的讲话,他们的唯一作用是照本宣科地念出辩论主题,然后就是看着秒表,提醒双方所剩下的时间,因为双方用时必须是一模一样的……
辩论时长近三个小时,共分为经济、社会、执政方式和对外政策四个方面。然而我看到的是,有关政策方针哪怕是出于总统候选人之口,也是完全不能作数的。电视辩论只是电视辩论而已,与实际执政差着十万八千里呢!在法兰西第五共和国历史上,还没有任何证据表明,电视辩论中所提及的政策,能够决定执政时的最终决策。事实上,在辩论中法国选民看到的只是候选人的“急智”,有点类似中国人所谓的“脑筋急转弯”,是一种“高水平”的“相声”表演。比如数字战。谈到经济,数字是必不可少的,而且是至关重要的。辩论中奥朗德和萨科齐都表现出对自己所谈主题的娴熟掌握,
其中最突出的就是数字。然而令人惊讶的是,双方提出的数字几乎都有冲突,从失业人口到法国公共债务,双方各有各的数字,好像两人谈的根本不是一个国家!而且两位候选人都异口同声地指责对方“撒谎”。而记者因无权插话,更无权对候选人的数字进行即时评论,导致电视机前的选民云里雾里,始终不知道到底两位候选人谁说的是真话,谁是在那里随口胡诌。事后记者们去一一核查,发现两位候选人都犯下不少错误。而最根本的是,两位候选人对数字基本上是各取所需,完全要看这个数字是如何计算、从何时开始计算、由哪家研究所计算……但是,对于选民来说,在数字上谁对谁错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唯一可以肯定的,如果执政者连统计数字都搞错,能够指望他或她采取一项正确的对策来解决问题吗?
其次是“小句子”满天飞。法语中“小句子”的含义是指对辩论对手的讽喻。如上述密特朗对希拉克所说的“您说得非常有道理,总理先生”等。
2012年也有类似的“小句子”。如奥朗德在多次提出萨科齐五年政绩不佳却遭到萨科齐反驳时,颇为狡猾地说:
“那你总是对自己很满意,尽管法国人民不满意?”
萨科齐再次反驳道:
“这是谎话,我并没有对自己始终很满意……”
奥朗德立即抓住这个把柄:
“噢,那你对自己很不满意啦?那我向你道歉,我说错了,原来你对自己(的政绩)很不满意。”
……
应该承认,奥朗德的“单口相声”学得比萨科齐更棒,他的这番操弄搞得萨科齐不知如何应对。
电视辩论的另外一个特点,就是两位候选人必然要相互攻讦。
萨科齐多达十次重复指责奥朗德是个“说谎者”,而奥朗德则指责萨科齐“分裂法国”“执政不力”“挑起争端”。最有趣的一段对话,是萨科齐提出不能信任“一个曾那么狂热地想推出斯特劳斯-卡恩作为总统候选人的政党社会党”。我们在前文已经知道了这位斯特劳斯-卡恩是个何等人物,萨科齐曾将他推荐给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出任总裁,目的就是想把他放在国外,不让他来影响法国政治生活。萨科齐提起斯特劳斯-卡恩的目的,就是想讽刺社会党的总统候选人都是不成器的,奥朗德还只是这位不成器的总统候选人的候选“候选人选”……
不料奥朗德早就等着这句话:
“不是你将卡恩推荐为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总裁的吗?”
“可是我在此之前并不了解他,而你却很了解他……”萨科齐反驳。
奥朗德却又抓住这句话回击道:“我怎么会了解卡恩的私生活呢?你了解你的下属的私生活情况吗?”
萨科齐被呛得目瞪口呆!无言以对。
观众们看到他们的总统或未来的总统在言辞交锋中露出了窘相,都兴奋不已。这不就是“民主”吗?政治家头上的“神秘光环”在电视辩论中被打得粉碎,令“民主体制下的选民”感受到原来政治家是和你我一样的普通人,他们也会被问得窘相百出,这应该是“好事”一桩吧?……然而问题是,这虽然有助于选民们更多地了解候选人的个性,有助于拉近我们与执政者之间的关系,但是,能言善道与他们的治国理念和政策真的密切相关吗?会应付镜头的政治家真的就更有治理国家的才能、才华吗?辩论中表现出来的“善言”这种小智慧能够证明政治家拥有治理国家的雄才大略吗?电视辩论在更多情况下更像一场“脱口秀”:选民能够观看两位政治家唇枪舌剑,能够体验到两位候选人哪一位更为口舌伶俐,感觉自己能够深入了解自己的统治者,从心理上来说,有一种强烈的满足感。然而,“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一位国家领导人也许恰恰应该出言谨慎,才更有可能在实际执政时勇于创新、勇于尝试……执政才华与口才也许正是两种相反的才能呢?
在深入研究法国总统大选候选人电视辩论之前,我们一度以为,在总统电视辩论中,我们可以看到、听到或认识到候选人的某些政策、对策等涉及国家利益的想法或念头。实际上根本不可能。只要这些政策、对策不能为候选人带来选票,他们根本不会提及。我作为中国记者,当然非常关心萨科齐和奥朗德对中国的政策。在萨科齐与奥朗德的辩论中仅有两次提及中国,并且都是由萨科齐提及的。一次是表示法国对中国存在着220亿欧元的巨额贸易逆差,法国应致力于增强竞争力以便改善这一状况;另一次则是在解释萨科齐政府倡议的征收增值税的问题时,萨科齐提及奥朗德为他担任行政长官的地区的所有儿童都配置了一台iPad。萨科齐说,这些iPad都是中国制造的,没有一台是法国造的,因此应该对所有进口商品征收增值税,将征收的钱用来支付法国社会发展费用。这明显是想争取法国底层民众的好感。而实际上萨科齐根本不可能这么做。除此以选人的个性,有助于拉近我们与执政者之间的关系,但是,能言善道与他们的治国理念和政策真的密切相关吗?会应付镜头的政治家真的就更有治理国家的才能、才华吗?辩论中表现出来的“善言”这种小智慧能够证明政治家拥有治理国家的雄才大略吗?电视辩论在更多情况下更像一场“脱口秀”:选民能够观看两位政治家唇枪舌剑,能够体验到两位候选人哪一位更为口舌伶俐,感觉自己能够深入了解自己的统治者,从心理上来说,有一种强烈的满足感。然而,“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一位国家领导人也许恰恰应该出言谨慎,才更有可能在实际执政时勇于创新、勇于尝试……执政才华与口才也许正是两种相反的才能呢?
在深入研究法国总统大选候选人电视辩论之前,我们一度以为,在总统电视辩论中,我们可以看到、听到或认识到候选人的某些政策、对策等涉及国家利益的想法或念头。实际上根本不可能。只要这些政策、对策不能为候选人带来选票,他们根本不会提及。我作为中国记者,当然非常关心萨科齐和奥朗德对中国的政策。在萨科齐与奥朗德的辩论中仅有两次提及中国,并且都是由萨科齐提及的。一次是表示法国对中国存在着220亿欧元的巨额贸易逆差,法国应致力于增强竞争力以便改善这一状况;另一次则是在解释萨科齐政府倡议的征收增值税的问题时,萨科齐提及奥朗德为他担任行政长官的地区的所有儿童都配置了一台iPad。萨科齐说,这些iPad都是中国制造的,没有一台是法国造的,因此应该对所有进口商品征收增值税,将征收的钱用来支付法国社会发展费用。这明显是想争取法国底层民众的好感。而实际上萨科齐根本不可能这么做。除此以府里同时担任部长或其他政治职务。奥朗德当时决定将政府职务的所有机会都让给罗亚尔,自己一直只是在社会党党内担任高官。但这也就使他成为一位“从来没有任何部长或其他执政经验”的总统候选人。这显然是奥朗德的竞选短板。奥朗德的“总统相”比较弱,是选民们甚至包括社会党左翼选民们的共识。于是,在这次电视辩论中,奥朗德的媒体专家助手们便为他设计了这个句式,并高度强化,将“我,作为共和国总统”的概念深深地打进电视观众的脑海之中。这是奥朗德在这次电视辩论中取得的最大成功。
从1988年在法国驻华大使馆第一次观看法国总统大选的电视辩论伊始,我对法国这一“政治秀”的作用和缘由的理解可以说一次比一次更深入。我一场不漏地观看了1988年以来历次法国总统大选的所有电视辩论。只有一次例外,但那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辩论根本没有举行。那是2002年极右翼“国民阵线”的总统候选人让—玛丽·勒庞意外击败传统左翼的社会党候选人若斯潘而进入大选第二轮,希拉克总统拒绝与勒庞进行电视辩论。当时法国的政治氛围极度排斥极右翼,拒绝与之进行电视辩论不仅不是怯懦的表现,相反是政治上“非常正确”的抉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极右翼当时是不可触碰的“政治癌毒”。理解这一点,对于认知法国政治生活的本质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我也是多年后才逐渐参透的。当然,今天由让— 玛丽·勒庞的女儿玛丽娜·勒庞领导的极右翼政党“国民联盟”(即前“国民阵线”)已经完全改变了其政治纲领,使她在法国政治生活中的地位发生了重要改变。到了2017年玛丽娜·勒庞击败传统左右翼总统候选人而成功进入总统大选第二轮时,她的对手、后来当选总统的马克龙已经不再避讳与她进行电视辩论了。2002年与2017年两次总统大选的一个重要区别,就是极右翼的地位和作用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2002年希拉克拒绝与勒庞(父亲)进行电视辩论是“政治正确”的;2017年马克龙接受与勒庞(女儿)进行电视辩论,同样也已经是“政治正确”的。要是马克龙拒绝或希拉克接受的话,那将一定会在大选中失分……到了2022年,勒庞已经完全成为一个“正常”的总统候选人了。于是,当勒庞再度进入法国总统大选的第二轮时,两位候选人再度在电视辩论环节中相逢就是必然的了。
总统大选中的电视辩论之所以会变成一个重要环节,主要是因为这是不同党派候选人唯一一次能够直接向对手的选民阐述自己的政治纲领的时刻。其实更重要的是,这同时也是唯一一次能够向对手选民展现自己的政治风度和演说才华的机会。在法国,政治倾向决定了一个选民只会参加符合其政治品味的候选人的政治集会。我在法国这么多年,看到相当一部分选民一辈子就参加一个党派的总统竞选集会,对非本党派的总统候选人根本不屑一顾。但总统候选人的电视辩论却是一个收视率非常高的节目,因为在这个阶段,已经没有其他总统候选人了,只剩下进入电视辩论的前两位候选人。所以这时一个总统候选人是否能够影响其他选民,特别是其他本来要投票给已经被淘汰的小党候选人的选民,使之在观看了电视辩论后将手中这张犹豫不决的选票投给自己,重中之重就在电视辩论了。法国所有的民意调查都证明,第一轮自己中意的候选人被排除出局后,犹豫不决的选民往往就是通过对电视辩论的感受来决定将自己手中的票最终投给进入决赛的哪一位。
而从“民选体制”的角度来看,电视辩论非常关键的一点,则是这个环节可以让选民感觉自己是“大选的主人”,可以通过对电视辩论中政治家候选人的每一个表现,特别是一些细节表现,来决定自己手中选票的去向。这便让选民以为,自己的意志正在主导自己手中的这张选票……我们看到,通过总统大选电视辩论,总统候选人出现在尽可能多的选民面前,使选民对之熟悉起来。熟悉自己未来的国家领导人,这对选民们的“民主感觉”是非常重要的。因为此刻未来的国家领导人变得非常“人性化”:在辩论中最能暴露的,恰恰是政治家最本性、最率性的一面,尽管这与其执政的能力和方式毫不相干。而这最本性、最率性的一面,则往往是选民们非常愿意看到的——统治着我们的领导人与我们一样有着种种人性的缺陷、短板,这证明我们也同样可以担任他们的职务。这对选民潜在心理有着一种非常重要的作用,即对统治他们的人产生一种“亲近感”,特别是这种“亲近感”还给予选民一种“是我接受了他们的缺陷、短板而将手中的选票投给他,帮助他成为我们的统治者”的“主人感”,这就使得选举民主是“人民作主”的印象留在了所有选民的心中。
然而问题恰恰在这一点上:我们究竟是要一个能干而又具有道德水准的国家领导人,还是要一个与我们一样亲切、可爱,却不知道他真实治国水平的国家领导人?美国之所以能够选出小布什,选举体制本身的这种特性是一个重要因素。当然,统治集团需要小布什这样听话,甚至看似不那么“聪明”的领导人,这是最重要的决定性因素。
事实上,选民用选票选出来的,往往不是治理能力最佳的领导人。我在前几章中已经提到,在1988年密特朗和希拉克的总统候选人电视辩论中,“您说得非常有道理,总理先生!”这句话使法国大多数处于犹豫不决状态的选民将手中的选票投向了密特朗,因为他们从这句话中,特别是事后法国媒体几乎一致的“解释”中,认定密特朗比希拉克更聪明。多数人都会认为,一个聪明的领导人比他的党派倾向更为重要。然而事实证明,法国在密特朗的14年执政中,并没有比在希拉克的12年(希拉克的第二个任期为五年)中更好!相反,从外交的角度看,希拉克对小布什总统发动的伊拉克战争的拒绝,使法国赢得了历史的尊重。因而事实上我个人坚定地认为,希拉克担任总统时的法国,在世界政治的舞台上可圈可点之处,要远远超过密特朗时期。
西式民选机制肯定有可供我们借鉴的地方。但我们必须认识并理解的最关键的一点,在于西方世界隐身幕后的真正的统治集团能够操控选举,使听他们话的人,甚至就是他们专门培养出来的人,能够通过普选当选成为一个国家的领导人;这样选出来的国家领导人当然首先是为扶持他们上台的统治集团服务的。但是,选举的可操控性是绝对被非常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来的事实。选举中有太多的“表演”就是为了掩盖选举的这种可操纵性。电视辩论就是其中的一个非常重要,甚至可能是最为重要的一环。选民们在不太自知的情况下兴奋不已地自觉跳进一个专门为他们设计好的辩论陷阱里,仅此而已。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