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萌生——从齐白石到黄永玉”艺术展,从“动物”话题徐徐展开,巧妙地切换到人类文明演进的过程之中,从艺术的角度探讨了人与动物自远古以来形成的相爱相生的关系。
水墨的萌生
展览题目中的“萌生”,指自然界中万物在生发初始阶段的状态。进入展厅,迎面“撞”上了兔子,整面墙上印着齐白石的黑白双兔和黄永玉的蓝兔,点明本展一明一暗两条线索:明的一条,从齐白石到黄永玉的作品作为展陈主线;暗的一条,借兔子带出“卯”的本义——萌生的时刻。古人说:卯,律合夹钟,万物萌芽。
对此,苏轼有个生动的比喻。他在《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的开篇中写道:“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他说竹子刚拱出地面时,只是一寸长的嫩芽,可是却节、叶俱全。在随后的叙述中,苏轼提出了他的画竹主张——胸有成竹,这个脍炙人口的成语画龙点睛般的说明了萌发与成熟之间的关系:在萌生阶段即已蕴含了今后成长所需要的全部要素。当我们想画出竹子的时候,一定是在心目中已经看到了竹子。
这个道理可以用齐白石所画的兔子来说明。从表面上看,他画了一黑一白两只兔子,实际上展现了一种中国人特有的审美观——追求质朴与纯净。这种审美观的背后是中国人朴素的哲学观:黑为实,白为虚,黑白相应,阴阳相生。阴阳是构成宇宙万事万物最基本的元素。本展的主题“萌生”离不开对这一中国人自洪荒时代逐渐形成的根本性观念的阐释,当然是从艺术的角度。
在中国传统绘画中,与职业绘画相对的是文人绘画。读书人从小并没有接受过专门的绘画造型训练,他们对万事万物的理解通过手中本来用于书写的毛笔来表现。因此,在从事绘画时,文人便直接依靠从书写中锻炼出来的笔法去描绘事物,于是,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与职业画师用笔用色的差别。文人画家重视以纯水墨表现他们目之所及,强调以书法性的笔墨抒发心之所想。因此,传统文人水墨画的萌生离不开书法这个前提。而北宋的苏轼便成为中国文人绘画史中最为重要的开创者,是他首先大力提倡文人画,并带动了一批同僚及门生进行这方面的实践。这一进程经历了宋元明清,直至本展中的齐白石,再传到与他相差一个甲子的黄永玉。
一幅标准的文人画须具备四个要素:诗、书、画、印。在文人心中,这四者构成一个起承转合的内在联系。文人画最看重的不是画,而是画上所题内容,即所谓“诗”,可以题一首诗,也可以写一段话。齐白石与黄永玉均擅长此道,后者更是把题诗转换成了寓言式的题记和日记式的生活记录。
例如,2022年的重阳节,黄永玉是在协和医院度过的。他专门画了一幅《兔大夫》,题跋里说自己九十九岁过九九重阳节还真是碰巧了,显然是借此抒发了人生百年之感慨。在《刺猬之道》中,他写道:“严冬来了,刺猬躲在窝里,天气太冷,大家凑在一起,冀图求得温暖。挤紧了,刺扎着别个的肉;远了,又冷。最后得了个看来平常的经验:保持正常适当温度要有适当距离。孔夫子说,某一种人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就是看穿了这个现象。”当观众读懂了这段文字,再欣赏三只并排的小刺猬,便能会心一笑,因为画家不再是描摹自然界中单纯的生物形象,而是借它们诉说人生中的感悟。这感悟里,既有生存的智慧,也有长者的叮咛。
趣味的萌生
黑与白给艺术家带来了无穷无尽的趣味,每一位不因循守旧的画家都在努力寻找属于自己的“黑白”画题。
展厅中与齐白石的黑白兔相映成趣的是吴作人画的《熊猫》。吴作人本是学油画出身,当了一辈子的美院老师,进入晚年,他创作了大量的水墨画,“熊猫”这个题材就是他画出名声的。水墨与熊猫的结合是古代画家未曾涉及的领域,可算是独辟蹊径。另外,水墨与熊猫黑白相间的毛色正好相配。
晚清的任伯年则喜欢画猫,他笔下的猫或是慵懒地卧在假山石上晒太阳,或是穿行于庭院中的芭蕉叶间。猫在艺术世界的角色并未止步于此,在当代艺术中,猫俨然成为安逸氛围的拟人化主角。黄永玉1996年所绘的《罗马猫》中有一只大大的懒猫正在酣眠之中。他说古罗马皇帝爱猫如命,那时的大街小巷游猫如织。在另一幅画中他题写道:“猫走了,笑声还留在墙头。”现实中缺失的松弛与孩子气,在艺术中得到了宣泄与安放。
另一位清代画家虚谷喜欢画小松鼠,他喜好用干笔渴墨一根一根地画松针,最后用枯笔在松叶间干擦出一个毛茸茸的小松鼠。极干极淡的墨却能产生如此强烈的生动效果,令我们惊叹于水墨之妙趣。与虚谷的笔墨形成反差的是大写意画家李苦禅,他画的《松鹰图》极尽水之能事。舔完墨的毛笔必要蘸足清水,湿湿的大笔头在画家的驱使下在生宣纸上尽情挥洒,蓬松饱满的鹰羽衬托着机警的眼睛,精神抖擞,意气风发。
趣味的萌生往往要求艺术家不拘一格。认真观察自然界的动植物是远远不够的,必须结合所用材料的特性来进行针对性的艺术构思,从而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当代艺术家赵半狄选用树脂、钢结构和金属板等复合材料塑造的熊猫吸引了很多观众的目光,他将熊猫的憨态转化成一种勇往直前的冲劲。这件被命名为《泞》的雕塑可以摆放在任何场景之中,随着周围环境的变换,营造出不同的感染氛围。在“萌生”展中,它被安置于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一层大厅一角,并不那么显眼。而它的高光时刻则是数月前在泰康美术馆赵半狄个展期间,这只作奋勇向前状的胖熊猫伫立在CBD写字楼间高高的基座上,周围是都市的高楼大厦和步履匆忙的上班族。当你急匆匆赶往地铁口时,猛然抬头望到这只“奋斗”着的熊猫,有没有一种“我即是它”的代入感?这件当代艺术作品会带给都市人一种禅宗里所说的“当头棒喝”的顿悟感。趣味也在此刻萌生,并像一阵清风掠过你紧绷的神经。
时间的萌生
中国古人怎样观测时间?怎样看待时间?怎样把对时间的体会表达出来?二十四节气无疑是我们祖先的伟大发明,是将科学的观测与劳动的智慧融为一体的杰出创造。
绝大部分观众在参观本展时都会忽略《惊蛰》这件大型雕塑。它就“趴”在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外的绿色草坪上,像一只巨大的“怪物毛毛虫”,聆听着大地关于春天的回声。这件由综合材料制作而成的雕塑是艺术家魏晋对于时间的思考,也体现了他从二十四节气中找到的答案。
十二生肖也承载了时间,既体现了动物的意象与人的运命之间的关联性,又将阴阳五行的思想与人的精神信仰进行了一次智慧的匹配。
齐白石活到94岁,一生作画4万多件,却极少画十二生肖。他曾说明原因:“为万虫写照,代百鸟传神,只有天上之龙,无从见得,吾不能画也!”不画没见过的东西,这是齐白石创作的一个原则。这一点在十二生肖这个题材上得到了验证。他存世的此类作品极少。可是,他画了大量的钟馗,难道他见过此人?因此,“不画没见过的”只是老画师的一种托辞,也许他是在回避岁月流逝的脚步。
换到比齐白石小60岁的黄永玉身上,却全然没有这些限制,他特别爱画十二生肖,曾连续12年画了12套十二生肖。本展展出了他创作于2012年的十二生肖(绘画12件),配合展出了12件十二生肖雕塑,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展区。黄永玉的十二生肖色彩鲜艳,在造型基调上,他设定了四种类型,虎、马、龙、蛇、鸡代表威武,牛、羊、猪代表朴实,鼠、兔代表机灵,猴、狗代表诙谐。对比齐白石的十二生肖,差异鲜明。虽然本展只从北京画院借来了齐白石的一幅《虎》,但是也足以看出齐白石的传统水墨与黄永玉的现代水墨是不同的。
其实画十二生肖就是在描绘时间和性格。在几千年的中国传统文化中,生肖不仅是一种形象生动的纪年、纪月的方法,更已经与每个人结合起来,赋予每一种动物以人的性格。比如狗,齐白石画的狗,嫉恶如仇,对着不法之徒狂吠不已。黄永玉却描绘了狗的一种讨人厌的习性——随地大小便。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齐白石画了正面,黄永玉揭示了背面。
诗意的萌生
苏轼称赞唐代诗人王维的《蓝田烟雨图》时曾写道:“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他点明了诗与画之间存在着一种相通的联系。
阿根廷诗人博尔赫斯曾写:“时光在院子里下着无子的棋。”对于这样一句简单之极又意味无穷的诗,什么样的绘画可以描绘出这样的意境呢?吴冠中在84岁时创作的油画《四合院》给出了完美的阐释。
画家给观众呈现了一个空中俯瞰的视角,一座老北京的四合院,黑色的瓦顶,白色的地面,灰色成为两者之间的过渡色,这也是阳光投下的影子,是时间的印迹。这片灰色的阴影应和着博尔赫斯诗句中的“无子的棋”,画意与诗意由此达成了完美的重合。
中国艺术家尤其擅长借助水来表达诗情画意。在本展“池趣琐话”单元中,展陈围绕着田园、池畔、沙洲、岸汀展开,集结了齐白石、黄永玉、吴冠中、黄胄、李苦禅等艺术家的经典作品,展现了如何从画境抵达诗境的艺术巧思。
齐白石早年的书斋自命名为“借山馆”,形象地表达了他“借山娱目”的创作理念。他在早年做木工雕花师傅之余,悉心观察自然,及时记录下所见所感。他最喜欢观赏家门口那一池塘的荷花,倾听荷叶间的蛙鸣,忘情于水底下鱼虾悠游藻间。
齐白石之虾蟹,或跻于水畔清溪,或横行于“苍绿错杂”。笔笔相生、笔笔相应,历经几十年苦功方才“得其精神”。展厅中的此类作品多为第一次展出,可见齐白石早年创作的心得。
为了体现画中的水感,这一单元特别选用了一种装修材料——不锈钢水波纹板,竖立在展厅中,形成一道道银色的屏风,以此来营造水波荡漾的氛围,烘托画中的诗意。
黄永玉围绕水景展开的创作与齐白石有很大的差别,他的这部分作品既有传统水墨的笔墨展现,也运用了大量当代水墨的形式语言,其最大特色在于诗意与讽喻并置的轻松诙谐之感,流动于画面之中,形成诗意的另一种真趣。
众所周知,现代诗歌的表达方式与古典诗词截然不同。从当代艺术家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们正在努力用视觉语言阐释这些文字的意涵。画家徐累创作的纸本水墨设色作品《一生悬命》是整个展览的最后一件作品,显然是策展人的有意安排。画中一片幽幽的蓝光,如寂静的月光洒在庭院中。画幅下方是几块假山石,像是沉在了水底。半空中悬着一根细细的钢索,一具史前时代翼龙的完整骨架正在上面行走,生命已悄然而逝,大鸟却依然迈着脆弱的脚步,踟蹰于生命的一呼一吸之间。这种超现实主义的画风来自于对西方20世纪现代艺术的借鉴,也根源于16世纪文艺复兴时期德国艺术家小汉斯·荷尔拜因所创作的一套木刻版画《死神之舞》。在这一时刻,时间凝固了,原始的生命力却突兀地展现在现代人的眼前,毫无遮掩。
在漫长的人类文明演化进程中,一些动物被驯化,成为人类的亲密伴侣;一些动物被神话,成为原始崇拜神秘力量的化身;一些动物被抽象化,成为人类各种理念表达的符号。一部人类文明史处处离不开动物元素。
本次展览以“萌生”为主题,以动物题材的各类艺术品为切入点,最大限度将人与动物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中相互交往的印记呈现给当代人,以期展开一场人类情感的共同追忆,从而探究艺术创作之源最初的萌生之地。
编辑/史祎
图片来自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