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丨天才的编辑与他天才的作家们
文学报 2024-08-09 17:00

在“天才的编辑”麦克斯·珀金斯的职业生涯中,菲茨杰拉德、海明威和沃尔夫可以算是他的王牌作家。前两位作家更是交情匪浅,然而菲茨杰拉德和海明威这样“有个性的人”在对待文学创作与生活的态度上却截然不同,这种差异也造成了两人文学生命的不同走向。

01

《太阳照常升起》成功出版几个月后,欧内斯特·海明威无法安心写作。为了提防从一次婚姻迅速滑入另一次婚姻,他避开他生活中的两个女人——妻子哈德莉和波琳·菲弗——到奥地利滑雪去了。感情的大风大浪令他疲惫不堪。

1927年2月,珀金斯写信给在格施塔德的海明威,试图让他再拿起笔写作。麦克斯希望海明威能选出一本短篇小说集,说:“你的书我们一定重推。”

珀金斯的约稿转移了海明威对婚姻问题的注意力。几天后,他告诉麦克斯,他的头脑“又活络了”。他在写一些“相当不错”的短篇小说,正挑选小说集的篇目,书名打算叫《没有女人的男人们》。珀金斯的面前很快就出现了需要他编排的十四个短篇小说,他对这本书倾注的认真劲儿是空前的。通常编短篇小说集,他把最好的几篇放在前面、当中和末尾,其他质量不一的篇目穿插其中。他决定这本《没有女人的男人们》开篇放海明威篇幅较长的短篇小说《没有被斗败的人》,以较短的《我躺下》收尾。

虽然1927年开了好头,但这一年大部分时间海明威的心思都不在工作上。4月与波琳结婚前后,他有好几个月在各地旅行。9月,他告诉珀金斯已经动笔写下一部长篇小说,具体情况暂且不说,因为他认为书说得越多,他的进度就越慢。

一回到巴黎,海明威就给自己限定每天写作六小时,开始工作,不到一个月,已经写了三万个单词。接着他又宣布,经过四年海外生涯,他将搬回美国生活。他终于意识到这几年他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所以很感激珀金斯让他至少在事业上稳步发展。他的“生活,心思,所有的一切,有一度全都糟糕透顶”,但他渐渐恢复了。他向珀金斯透底,他多渴望写一部好小说,只为了他俩,写多长都行。他在考虑定居佛罗里达州的基韦斯特岛,在那里会对这个问题做一慎重决定。

如果他已经写了一段时间的那部小说(这部“现代版汤姆·琼斯”已经写了二十二章)写不下去,他就把它先搁一搁,转而去写两周前才动笔的另一个小说。这个小说的来历,还得追溯到海明威的两个短篇小说,一个是以欧内斯特战时在米兰爱上的一个护士为原型的《小小说》,另一个《在异乡》写一个少校,他的妻子就在那位护士的医院死于肺炎。海明威抽取了这两个故事中主要的戏剧元素,着手写一个“关于爱情与战争、为生活奋斗的老故事”,他在《太阳照常升起》出版后曾向珀金斯提起过它。到了佛罗里达,他决定接着写下去。

麦克斯一边迫切期待早日看到海明威的完稿,一边考虑在他们社杂志上连载的可能性。杂志付的稿费估计能刺激海明威把小说写完。此外他还有更深层的考虑。罗杰·伯林盖姆回忆说:“社里一些不安分的年轻人似乎觉得《斯克里伯纳杂志》太老气横秋。”珀金斯就是其中之一,他想提高这份杂志的文学质量。

海明威从其他商业性更强的杂志上可以赚到多得多的连载稿费,但麦克斯说,《斯克里伯纳杂志》渴望刊登他的一部重要作品,愿意付10000美元,约翰·高尔斯华绥、伊迪丝·沃顿的作品在上面连载也不过如此待遇。海明威答复说,这么一大笔钱正是他想要的,可他担心这个杂志过去两年来的风格变化还不够大,不应该拿这个小说冒险。他向麦克斯解释了他作品的命运,先是因为“这里那里太过头”而被退稿,然后等到出版后,人人都赞美,人人都说他们早该出版它了。不过他还是同意让《斯克里伯纳杂志》先分一杯羹。

02

1928年仲夏,波琳产下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取名帕特里克。欧内斯特为第二个儿子的诞生高兴,但对麦克斯说,他本来希望是个女儿,这样就能和他的编辑一样,也拥有女儿。母子二人都身体健康得足以外出旅行时,便前往波琳位于阿肯色州皮格特的娘家,而欧内斯特则去怀俄明州钓鲑鱼,完成小说的结尾。读完初稿,他足足喝了一加仑葡萄酒庆祝自己完工,导致工作耽误了两天。酒醒以后,他报告说自己的身体和精神状态从来没有现在这么好。

虽然远在西部,海明威还是从斯克里伯纳另一位编辑那里得知,长期的熬夜工作令珀金斯的身体每况愈下。海明威知道他的编辑工作负担如此之重,有他的一部分责任。对于他而言,珀金斯代表着斯克里伯纳出版社和他整个出版前景,于是他写信督促他的编辑保重自己,“就算不为别的,也得为了上帝”。

海明威计划那年秋天回基韦斯特。他请麦克斯加入他正召集的钓鱼团,其中包括约翰·多斯·帕索斯、画家亨利·斯垂特,另一位艺术家沃尔多·皮尔斯还是麦克斯在哈佛念书时的同班同学。“我愿意拿任何东西来换钓鱼,”珀金斯回复,“但我从没钓过鱼,而且估计现在也钓不了,因为家里还有五个孩子等等其他事情。希望到六十岁的时候,我可以上路。但现在大概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性。”

海明威的长篇小说终于接近尾声,珀金斯察觉到有一种刺激性因素不知不觉渗入了欧内斯特的写作习惯中。每当写作特别畅快顺利时,他就骄傲自大起来。司各特·菲茨杰拉德已经成为海明威往后要竞争的对手。最初,他敬佩菲茨杰拉德的才华,喜欢和他在一起;然后他目睹司各特时常陷入捉襟见肘的财务困境,眼见他说要写某本书,说了很久却总难产。海明威的性格中有欺负别人弱点的一面。终其一生,在他给麦克斯的信里暴露出他与菲茨杰拉德一争高下的心理日益强烈。而且他总是拿自己的勤奋简朴跟菲茨杰拉德的挥霍无度作对比。

令海明威不耐烦的不仅是司各特永远都缺钱,还有他在写作上苟且妥协的做法。海明威尤其对菲茨杰拉德在《星期六晚邮报》发表的那些短篇小说耿耿于怀,它们风格十分怪异。司各特曾在巴黎的丁香园咖啡馆告诉欧内斯特,他怎样先写出自我感觉很好的故事,然后为了发表而修改,他知道怎么把小说改成杂志喜欢的那种样子。

这种花招令海明威震惊,他称这种做法无异于卖身。司各特表示赞同,但解释说他“只能如此,因为只有从杂志上赚够钱,才能够写体面的小说”。海明威认为任何人写作都不应该随随便便,“要么努力写出自己最好的作品,要么就是伤害自己的才华”。

不仅如此,菲茨杰拉德的狂欢作乐也不再让他感到有趣。在海明威离开留在巴黎的司各特之后,他最初对司各特浪费才华的担忧也渐渐发酵变成不耐烦。他从未否认在那些日子,司各特清醒的时候,是他最忠诚的朋友,但他又说,他担心司各特对写作的某些观点也许会对他有坏影响,泯灭他纯朴的理想。

03

1928年初,欧内斯特对麦克斯说他是多么为菲茨杰拉德感到惋惜。为了他自己好,司各特应该在一年前,最好是两年前,就写完至少一部长篇小说。现在他应该做的,就是写完它,不然就扔掉,写新的小说。他估计菲茨杰拉德在这本书上拖延时间太长了,以至于自己都不相信能完成它,但又害怕放弃。所以菲茨杰拉德写短篇小说——“排泄物”,这是海明威的说法——并且寻找任何借口,万不得已不去“啃硬骨头,完成那个长篇”。

海明威说任何作家都必须放下一些小说才能写别的小说,即使这意味着他不再一味遵循那些评论家忽悠人的意见。他说,每个读他们评论的作家都叫他们给毁了。

对海明威的这套说法,珀金斯在一定程度上也这么认为,但也因此更同情菲茨杰拉德的处境。他相信菲茨杰拉德为了完成这部小说,维持他和泽尔达奢侈的生活标准,押上了自己所有的写作资源。那年早些时候,麦克斯在给海明威的信里还承认说:“的确,泽尔达虽然对他很好,但她的奢侈实在惊人。”现在他则强调:“泽尔达这么聪明能干,应该也是很坚强的吧?所以我对她面对现状时的表现,花钱不节制感到吃惊。他们的麻烦——也许最终会把司各特害死——主要源于放纵奢侈。他的朋友们如果像他们夫妇俩这么乱花钱,任谁都早已破产了。”

海明威在巴黎第一次见到泽尔达就不喜欢她。当时他注视着她“老鹰般的眼睛”,看到的是一个放纵的灵魂。他料想司各特的麻烦十之八九都是她的错,并说他的这个朋友干的每一件“蠢到家的事情”几乎都是“受了泽尔达直接或间接的影响”。欧内斯特常常想,假如司各特没有娶这样一个让他几乎“浪费”一切的女人,是否已经或者可能成为美国有史以来最杰出的作家。

就珀金斯看来,司各特的事业还有其他障碍。其中之一,他猜是菲茨杰拉德要在这部小说中尝试不可能的写法——他试图将一个弑母故事所固有的严肃性与他那些上流社会故事的浮华融合在一起——也许他已意识到这样不具可行性,但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麦克斯写信对欧内斯特说:“假如我能得到任何回应,暗示这种看法是对的,那我早就劝他放弃它,写新的小说了。”但司各特仍然拖着。他最初打算以第三人称视角写这部小说,如今改成了第一人称。和《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尼克·卡拉威不同,这部被定名为《莫拉基事件》的小说的叙述者,身份始终不明不白,使用第一人称似乎也不顶用,不久,司各特就彻底放弃了。

在司各特平日欢颜的背后,还有一个他竭力掩饰的问题——对衰老的恐惧。在爱丽丝·B.托克拉斯近四十年后写的回忆录中,她还记得1926年9月司各特一次拜访格特鲁德·斯泰因时对她说:“你知道,今天我三十岁了,真不幸啊。我会成什么样,我该怎么办?”

换一下环境似乎不失为可行的权宜之计。数周后,泽尔达信告麦克斯:“我们想回去快想疯了,渴望让别人看到这三年来我们在文化中心的变化有多么大——尽管间歇也有愤怒,也被美丽闲适的里维埃拉所征服。住在这里对我们来说有一种我难以形容的好。总之,我们的言谈举止改进了,现在我们要带着那些贴有法文标签的药瓶回去。”

菲茨杰拉德从欧洲回到家乡过冬,见到了麦克斯,然后去好莱坞的第一国民电影公司工作三个星期。这是他未来数次去加利福尼亚的开端。对于司各特来说,电影业是彩虹另一端的迷人世界,他去那里永远都是为了寻得一桶金子。麦克斯在信中对司各特说:“希望你只去三个星期。麻烦的是你对那帮搞电影的太有价值了,我担心他们开出多得难以拒绝的钱笼络你。不过我知道你已经拒绝了许多。看来你总是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珀金斯但愿情况如此。多少是为了分散司各特对摆在他面前亮晃晃的高薪的注意力,他在信里说:“我现在压力很大,因为得回答别人关于你的两个问题——你在哪儿,你的下一部小说的名字是什么。”过去几个月里,珀金斯考虑过《世界博览会》为书名;根据司各特所介绍的情况,他认为这个书名再贴切不过了。麦克斯说他想对外宣布了,这样就可以先确定“一种专用权。我认为这也有助于激发读者对这部小说的好奇和兴趣”。

珀金斯最希望司各特做的就是回到美国定居。他想到几乎像杜邦家族封建领地似的特拉华州,菲茨杰拉德应该会喜欢,便去那里找房子。1927年4月初,菲茨杰拉德夫妇搬进了埃勒斯利别墅,这是珀金斯推荐的威明顿郊外一幢希腊复古式豪宅。令他们满意的是房租不贵,其宏伟的风格也正投他们所好——也许太宏伟了。埃德蒙·威尔逊相信这房子煽起了司各特对浮华生活的渴望。

多年后,在收入文集《灯之岸》的一篇文章里,他认为正是司各特“难以抑制如百万富翁般生活的心态”以及对那部小说的“心理障碍”导致“他不同寻常地中断严肃的写作,转而给那些商业性杂志写故事”。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菲茨杰拉德几乎就要放弃这本书了。在特拉华州的马球球友聚会上,或独自在埃勒斯利时,他纵情作乐,三番四次因为被控扰民而遭拘留。

对于司各特奢侈的生活方式——四处旅行、华美的家居、精致的着装、与欧美堕落的富人为伍寻欢作乐——麦克斯心态矛盾。麦克斯的一部分——来自埃瓦茨家族的血统——与这种生活没有交集,但他的另一部分——珀金斯家族的血统——则以强烈的共鸣对这种感官刺激感同身受。新英格兰人麦克斯不允许自己堕入司各特热衷的声色犬马,但他对菲茨杰拉德的喜爱,多少说明他是以一个感兴趣但不涉足的旁观者立场赞许这种自由生活的,远远说不上反感。

麦克斯喜欢拿一些小礼物给司各特惊喜,譬如司各特把他最钟爱的手杖弄丢了,麦克斯就送一根新的,或者为司各特特制《了不起的盖茨比》限量皮面精装版,这就像一个颇为古板但纵容的叔叔与一个得宠、爱赶时髦又令人难以拒绝的侄子之间的关系。

对于菲茨杰拉德来说,珀金斯填补了另一种角色。他很小就对父母丧失了尊敬,因为他们一生没有什么成就,所继承的遗产也大为缩水。后来在一篇自传性短文《作家的房子》中,菲茨杰拉德回忆第一次产生的那种孩子气的自怜:“我相信我永远不会像别人那样死,我不是我父母的儿子,而是一个王子,一个统治全世界的国王的儿子。”不久前他还写信对麦克斯说:“我父亲低能,母亲有精神病,半疯半癫的,动不动就神经质地紧张。他俩没有也不可能有凯尔文·柯立芝那样的头脑。”

珀金斯准备好了扮演父亲的角色,并一直督促菲茨杰拉德回到小说创作,那部小说的情节发展得越来越累赘繁琐。1927年6月,司各特拿出了一个与他之前的作品迥然不同的书名:《弑母的男孩》,而后沉默数月,远离人群,努力为这部小说理出头绪。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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