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北海与张艾嘉
许多人都有自己口中的张北海,我的生命中只有张文艺,我的叔叔。
他是我从小最崇拜的人,小学第一篇被老师挑选贴壁报的文章的主角就是“我的叔叔”。作文内容我已经记不清,但听说它被叔叔珍藏在他家里某一个文件夹中。至今,他仍然是我崇拜的人。长大后理由一定有差异,越和他相处,越羡慕他人格的表里合一,人生潇洒自在,人前人后的真。他从不刻意讨好任何人,但朋友满天下。他从不批评他人或多管闲事,但大家都愿意对他敞开心扉畅谈。但这些都非我小时候崇拜他的原因。张家家教是军训式教育,打是爱,骂是亲。叔叔就是那个唯一有胆量以行动和爷爷对抗的儿时英雄。虽然如此,我们三兄妹却常常搞不清楚他到底站在哪一边。在家里挨揍是家常便饭,一视同仁,但叔叔居然有一天从某皮革工厂捡回一条不宽不厚、不长不短,握在手中正好可以发力的皮鞭子奉献给爷爷,自此“皮鞭子”成为张家的家法,它皮面上精美的花纹常常轮流烙印在我们的身上。坐在饭桌上的叔叔是有威严的,绝不输爷爷;我们一犯错,他会曲起结实刚硬的食指关节,狠狠敲在我们脑门上,让前额立刻肿起一粒如枣子般的包,叔叔命此惩罚为“吃枣子”。那个痛记忆犹新,却毫无恨意。
往后我常和他半夜游荡纽约街头,出入不同酒吧,去看即将关门的脱衣舞演出。当舞厅的大只佬向我要身份证检查我的年龄时,叔叔笑着大叫:“My God! She is old.”当晚的经验是我极不自在的一次;看着几个女人在台上光溜溜走来走去,而我竟坐在一屋子大男人之中,而且衣着整齐,真是坐立难安。叔叔察觉后带我离开,他非常好奇地想知道我的感受。我只有告诉他:“她们有的,我也有,而我不需要给这么多男人看。”叔叔向我道歉,我俩就坐在某大楼的石梯上聊了一夜的话。他突然落泪,说到了他的二哥(我的父亲)。
从小他和二哥感情最好,而我父亲去世时,他也才不过刚刚二十岁,眼看我们三兄妹年幼丧父,他又无力扛起任何责任。在我们成长的那些年,我的哥哥出了许多年轻人叛逆会犯的错,母亲一直盼望张家有男性长辈出来解决和分担一些责任,当时仍在美国求学的叔叔无法担当而逃避了,这是他多年的心结。“其实这并不是你的责任。”我跟他说。叔叔和我都有点醉了,他轻轻地搂着我说:“小妹儿,你们三个就像是我的儿女,我觉得我是你们的半个父亲。”这句话如皮鞭上的花纹,深深烙在我心中。
不敢说我们是否真的情同父女,我从一岁丧父,并不知道何谓父女之情,但的确许多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也是他的事。他对我给儿子取名“Oscar”有强烈意见,不赞同将自己的名气赋予下一代。我儿子绑架事件之后,我送他去了纽约,但我又因必须回港工作,只能将儿子托付叔叔和婶婶照顾,每一个周末他们都会开车去夏令营探访他。夏令营结束带他回家,陪伴着一个受惊的孩子。长途电话中,Oscar 告诉我每一天他们都会出去逛逛看纽约,但是叔公实在太能走路了,而且中间无法停下来喝一杯,因为Oscar 只有十岁,酒吧不准他们进去,叔公非常生气。暑假过后,叔叔亲自带着Oscar 返港。在移民局见着他紧牵着我儿子的手,一老一小的背影带给我无限温暖,我由衷感激。
叔叔,谢谢您!
多年来,只要我的演出或是参与的影片,他一定会看,在港台,他都会出现。他的一贯态度,从不批评,这是他对同行的尊重;“每一个作者都有自己的声音。”2018年,我在纽约举办个人小型电影回顾展,叔叔看了我导演的作品《相爱相亲》后走出放映厅,向我的制片阿庄竖起大拇指比了个“赞”,这应该是他给我最美好的认可。
1962年,他离家赴美求学时,奶奶在他的房间找到大家从来没听他提过的英文演讲和作文比赛的奖状,当然还有奖金收据。他一直深藏不露,绝不炫耀。大家相信一来这是张家人的个性和家教。二才是重点,生怕奶奶没收了他买烟酒的奖金!烟和酒是他一生最佳伴侣,我们家爱喝酒的其实有几个,但真正懂得喝的只有张文艺和他的三姐,而我只落得他一句评语“乱喝”。
我和他到底有多亲?我只能说他会把他的红领巾和黑手帕送给我,他甚至会拿出他的牛仔裤要我挑选,而我是唯一可以穿得进他牛仔裤的家人。这么说我们就是亲到曾经穿同一条牛仔裤的父女。要写我心中的张文艺,多到写不完……都还没有写到婶婶和他,婶婶是他一生的支柱,从他十几岁到他离世。
我从小就写关于叔叔的文章,充满着喜悦。今天再次写他,太多的回忆,写不完的故事,流不停的眼泪。最后却只能隔着半个地球,从手机的这一端俯在他耳边告诉他:叔叔,你好好休息吧!我们都很爱你。
(本文选自张北海所著《早上四,晚上三》的后记)
文/张艾嘉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