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六年,香港话剧团再度进京。这次带来的是一出“阵仗最大的小戏”——《小岛·馀香》(前名《小岛芸香》)。时长75分钟,两个角色,只一台、两树、一旅行箱的简约舞台,却由剧团三位助理艺术总监方俊杰、刘守正和邱廷辉联合执导,以及三组共六位演员演出这七幕戏。
以香为名以岛为家
这出小戏究竟是何方神圣,如此精英尽出为它保驾护航?该剧编剧为现任香港话剧团艺术总监潘惠森。在他的等身著作中,《亲爱的,胡雪岩》《都是龙袍惹的祸》是享誉华语世界的大戏。而首演于1994年的《小岛芸香》体量虽小,却是30年间香港剧坛上演频率最高的剧目之一。香港演艺学院戏剧学院高级讲师潘诗韵曾多次执导此剧。在她看来,“西方戏剧的经典人物有罗密欧与朱丽叶,香港戏剧则有苏青与蒋平(《小岛芸香》的主角)”。而是否排练过《小岛芸香》,更是香港不少导演遴选演员时会留意的经历。还有剧中的金句——“你有你的我们,我有我的我们,我们终归不是我们,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是一代代香港剧场文青的“接头暗号”——其耳熟能详的程度,可比《茶馆》“改良改良,越改越凉,冰凉”之于北京观众。
30年前《小岛芸香》首演之时,香港文艺工作者都在透过原创作品探问身份认同,在思辨去留伦理中抒怀未来想象。在这群爱之深情之切者中,潘惠森是艺术探索走得很远的那个。
同在香港,杜国威的《南海十三郎》、何冀平的《德龄与慈禧》,都是个体人物命运牵出千秋家国梦。而潘惠森的这部剧作选择了“小打小闹,小情小调”——抽掉了时空场域情境,连背景骨架都去掉了,退守一座孤岛;只知两位主角偶然地相遇相知,又莫名其妙地相伴,偶尔还互相较劲;一个痴等故人,一个退而思返;而这岛与世界的唯一接口就是每月一班的船期,只看岛上人如何选择。
“岛”是个小而隔绝的物理空间,潘惠森用它完成了小中见大。除了两位登场人物,那位一直只出现在台词中、最后是否真的出场也很模糊的韩三,只因女主角的等待才存在。他如同戈多一般,折射出人类亘古的处境与难题。女主角等他的理由“不是因为‘他’一句话,而是因为‘我’一句话,我没有义务要你明白”,既仙风道骨,又侠义无价;既情到深处人孤独,同时佛系得冷酷到底——若非剧作家熟稔《临川四梦》等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浪漫传统,如此复调的高境界很难兼得。
何以为家?潘惠森用自己的笔创作了自己的理想岛,仍以“香”之名:“你知道山脚下那条村为什么叫‘香村’吗……这种香料叫‘馀香’,因为它的香味,可以留存在人的记忆里,很久都不会消失,还可以防虫蛀。”
等到剧尾,苏青喃喃着:“这些是香料,先生,不容易做的。我试了好久,才知道怎么做。要找出每一种花草的特性,成分不可以太多,气温不可以太高,湿度又不可以太低,这个岛的气候就最适合了。晒干以后,要用柴火焙干,焙的时候要小心,一不小心就前功尽废了……一个适当的地方,一些适当的成分,这些都可以自己控制,但是有些东西就没法,譬如说,天气……”升华中,我们既可以看到剧作家如老吏断狱般一语点破世态炎凉下的人间正道,又可以读出:这是当代香港戏剧人给面临历史分界点的家乡香港写下的最美情书。
为“不可说”留白
这座“小岛”上,除了洞察人心、抓挠人心的优美金句,常见于商业喜剧的恶搞桥段也大大方方摆上台面,为观众所喜闻乐见。此前通过高清影像形式在北京放映过的《武松日记》中,我们也曾领略过潘惠森的这一风格特质。在全剧第四幕能量叠加到最大时炸裂,甚至让“屎尿屁”大大方方摆上台面:“我的肚子……好像在打仗。”“我要卫生纸……树叶也行……”“我怎么出来呀,一裤子都是……”但神奇便在于,如此的“不堪入目”,竟还能和上下文的优美气氛无缝衔接。只能让人感叹潘惠森遣词造句的度把握得恰到好处,有趣而有效地平衡和丰富了全剧一以贯之的基调氛围,却并未将之破坏。
戏一开头,女主反复摆弄铺陈花草意在“芸香”;剧终处对制香的升华,“可以将一些最美好的东西保存下来……一些别人看不到,但我却看得很清楚的东西”,来得让人倍感珍惜。用香与臭组成的极致反差以及以香完成的贯穿首尾的勾连呼应,就像“契诃夫的枪”一样重要,重要到不可减省。
在看《小岛·馀香》时,很多时候明明听得懂演员在说什么,却不能直接找到某句台词和前后剧情、上下文的必然联系。这种经常让人陷入“看不懂”状态的叙事模式,显然“有悖于”多年来在内地占据主流地位的现实主义“讲故事”,与上世纪末以来在华语剧坛大行其道的实验戏剧也绝非同道。
但是,观众一直可以放心地把自己交给台上,有时看不懂,却也一直坐得住。我们都知道,人和人之间的很多情况,就如剧中情境那样,是说不出口的——有时是需要回避,有时则是得意忘言。看到海面浮冰就想到其下的冰山,继而是不可避免的试探与冲撞,这让人联想到哈罗德·品特。而能巧妙地为“不懂”和“不可说”留白,且不把微妙之处都循规蹈矩地写成让人明白的水词,某种意义上正是当代剧作境界高下的关键点。
《小岛·馀香》也让我想起在今年的阿那亚戏剧节上,阿维尼翁戏剧节卸任总监奥利维耶·庇说:“追求完全理解、全都看懂,这属于消费主义的心态——作为一个消费者,只有你完全明白了戏剧在讲什么,才有可能认为自己购买的产品物有所值。然而体验不是这样,有时候迷失比理解更加重要,它是一个感受体会的过程,一个让生活变得更加有趣的过程。”潘惠森一系列看似非主流的小戏,就像是功利的当代社会中一滴滴人文温情的润滑油。诞生于30年前的蒋平这个角色,不正是“卷也卷不动,躺也躺不平”的“仰卧起坐”先驱?其谐音“jumping”,描绘在逃离职场和回归都市之间反复横跳的状态,实在恰如其分。
荒诞悲悯道出宿命
香港演艺学院戏剧学院表演系主任、十多年前曾主演《小岛芸香》的陈淑仪,将潘惠森的收放自如归功于他的另一个斜杠身份——太极高手,“他举重若轻,台词讲的不是剧情,而是人的生存状态。你进得太深,是演不了他的戏的。”陈淑仪还是在踢足球的过程中理解到了潘惠森对演员的要求,“你既要进去,又要后退一点;既要在演绎,又要同时在阅读;既要像碧咸(贝克汉姆)那样观察大局,又要像朗拿度(罗纳尔多)那样冲锋陷阵。”
来京演出的这一版《小岛·馀香》,区别于其他历史版本的最大特色,是演员配置从两位变成六位。诚如联合导演之一刘守正表示,比起先前实验过的三组演员演出三个版本,此次来京的“六人合奏版”,更是抽取不同演员特质再呈现舞台上,不同阅历的演员带来不一样的呈现。
于是,苏青与蒋平最初的相互试探阶段,由最年轻的麦静雯联手师兄陈健豪。一个心直口快,俏皮泼辣:“一天讲不到三个笑话的男人都是大闷蛋。”一个则见招拆招,憨厚包容:“我是有点唐突,但我真的没有恶意,希望没有吓到你。”等到苏青和蒋平基本摸清了对方的底,由张紫琪和陈健豪这对中男中女配合,以锐气和阅历均处在人生平衡点的松弛状态,你来我往地献出了势均力敌的相爱相杀:“我给你看也行,但你看完之后,我就是你的人了……”“你不是要当我的人吗,来啊,我成全你……”疯够了该见好就收,在前辈王晓怡面前,蔡溥泰演出了类似过儿对姑姑的那份依恋和责任并重,正是两人已孤岛相守多日后的状态。终章第七幕,欧阳骏带着蒋平和韩三两个模糊的身份再次登台,为小岛的思绪荡开最后一层涟漪。
就这样,潘惠森以他的荒诞和悲悯,道出了当代都市男女外表光鲜却人人都有缺陷,都在面临出世和入世的选择,都在为着自己的内心,都在努力完成自我的宿命。而那句“去找你的甲虫吧,你去哪儿,它都会陪你去”竟如预言——在《小岛芸香》诞生之后,从1997年到2001年,潘惠森完成五部昆虫系列,聚焦社会中每每被忽视的底层弱势群体。而同在今年,他笔下的蟑螂、蟋蟀、螳螂和蚂蚁,纷纷从不同剧本爬进一部新辟的《白湖映像》中。
文/黄哲
摄影/夏冬
编辑/于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