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浪(做过老总的书生)
我在教堂里听过两次音乐,一次是2006年在王府井圣若瑟堂听刚出道的郎朗弹莫扎特;再一次是昨晚在宣武门的圣公会堂听孙昊鹏的古琴。
古琴与钢琴协奏的最大障碍不是来自技巧而是来自音律的。
诞生于16世纪的钢琴律制是欧洲通行的十二平均律,而古琴则是根据中国五度相生的乐理,音阶体现在琴面的十三徽位上。这个区别就是纯律与平均律的区别。除了通用的标准琵琶是6相24品律制使用十二平均律,你很少见到其它民乐与西洋乐合奏,因为乐律“对不上”。在近代钢琴作品中,为了模仿某些民族音乐的实际音律,采用了相邻两个小二度同时奏响的效果,达到实音和泛音间的某种关系。
杨荫浏先生说过,国乐的独到价值,必须在与世界音乐公开比较之后,始能得到最后正确的估计。国乐的充分发展,必须在与世界音乐经过极度融化之后,才能达到它应有的程度(《国乐前途及其研究》转引自陇菲)。
有三千年历史的古琴与乐器之王钢琴的协奏是一个冒险且有重要意义的尝试。
昨天晚上,26岁的昊鹏让我们欣赏了吴文光老师新作的钢琴与古琴协奏《泛沧浪》。这是吴老师在《秋鸿》之后的又一部钢琴与古琴结合的古曲新作。在中国古琴传人中,吴老师是罕见的学贯东西、获美国威斯里安大学民族音乐学专业博士学位的琴家。南宋琴人郭楚望的《潇湘水云》《秋鸿》《泛沧浪》都是古琴史上的大曲,演奏展开了宏大的音乐格局,昊鹏充分运用古琴技巧上的吟猱绰注,在若即若离的钢琴旋律烘托中,琴韵时松时紧、推开收拢、崩裂静默,最终在羽弦的泛音中,琴键缥缈归零。
我问身旁的吴先生:怎么从来没听过这支曲子?先生说:疫情前写的。
哦,耶稣堂里的南宋琴人,千百年后的一个中国雨夜,它的编者和演奏者在我身边……听音乐,在获得听觉审美的同时,还使我找到时空中的即视感!
《乌兰巴托的夜》和《舒伯特小夜曲》是昊鹏的又一个开始。两年前,他的本科毕业晚会上听了他的古琴摇滚《燃》。那时我说:“传统的创新,没有什么比古琴摇滚更具象征意义的了。新时代的新音乐只能由年轻人来创造。”诶,年轻人还在继续走,而且走得更平稳。点的旋律与弦的线条贴合得很好,蒙古旋律在古琴牵引下涂抹着草原夜色,琴弦上手指的走动是夜色下轻盈的月影。到“舒伯特”就更加缠绵了!“我的心啊穿过桦林向你轻轻飞去”,年轻时也曾为其颤动的旋律在宫商角徵羽文武间流淌,高八度的间奏前我很为古琴捏一把汗,不知它该怎么表现。直到全曲弹完,“皎洁月光照耀大地,树梢在耳语”的韵律还在教堂的穹顶缭绕。
音乐证明了古琴与钢琴的合作是可以实现的。本来说,十二平均律与纯律在小调之间会有冲突。看来古琴精确地与钢琴“对表”(每曲昊鹏都要仔细与钢琴对弦),在吟猱间柔和地滑过半音阶衬以钢琴的颗粒状,反而有特别的效果。
孙昊鹏是中国音乐学院研二学生,他的老师黄梅博士是吴文光老师的亲传弟子。吴文光说,昊鹏在他这一代琴人中,“算是很突出的”。前年吴老师曾带着昊鹏到德国访学,那曲《小夜曲》就是在德国人的要求下,吴老师指点昊鹏完成的。
自2012年正乙祠古琴雅集登台,我亲聆十几位古琴高手操琴。孙昊鹏是其间年纪最小、指力超卓的。
古琴是文人切磋会意会心的乐器,天生音量狭小,即使近代改用钢弦,扩音也不过一室之内。更大的场域必须电声。电声有其利,但于古琴这样孤璈的乐器,弄得不好,就会失真或者虚燥。其实昨晚昊鹏的第一曲电声就有些“榨”。
因此,古琴的现代演奏,要义是指力,即用弹奏时超卓的指力凸显旋律,同时以综合技法能力控制全曲的平衡。传统演奏家面对的是丝弦,古琴不用指甲,用指尖搏钢弦。因而指力高下,不仅使琴曲表现力上一个层级,且直接增加了古琴与中西器乐合作的可能性,使古琴优美独特的音色有了更大的想象空间。
昊鹏昨晚在幕间说:“今天觉得很有指力。”我知道,他那双手的指尖已经磨出了好几层老茧,所以他的演奏中,手指不仅是启动琴韵的钥匙,也是擂动心弦的鼓槌。
前年我和昊鹏说:方向对,技巧固此,以后就是要多读书了。昨晚他弹了七首琴曲,五首传统,两曲现代。古琴的现代化是必然的方向,也是他们这代琴人的历史使命。
2024.6.30
供图/雨驿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