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头脑特工队”解决不了东亚式的精神内耗
红星新闻 2024-07-06 09:44

小女孩莱莉有一个假想玩伴粉色大象“冰棒”。

两人坐着扫帚火箭,越过沙发岩浆,准备奔向天花板上的月球。当莱莉长大,被遗弃的冰棒仓皇无助。后来,为了莱莉的快乐,他甘愿牺牲,消失在记忆废墟。

9年前,《头脑特工队》中的这一幕感动了无数观众。皮克斯动画超标且梦幻的想象,捧回了无数奖杯和赞誉。

如今,《头脑特工队2》终于来了。这一次,该片祭出了“焦虑”这件青春期大杀器,伴随莱莉青春期警报按钮的响起,在全球拿到逾10亿美元票房,也是今年目前的全球票房第一,但中国观众似乎不感兴趣,两周过去,内地票房仅2亿元。这是为何?

《头脑特工队2》的10亿美元票房神话,至少一半以上的功劳,应该算到前作头上。因为前作织了一张妙趣横生、天马行空的“锦”,续集只需要适度地勾勒一些“花”即可。

先要有锦,方能添花。所以,在谈论续集前,得先回顾一下前作的天才设定。

“日子过得好的人,是不会同意在自己体内修一座主题公园的。”

好莱坞动画《瑞克和莫蒂》大开脑洞,在人的身体里修建公园。两年后,皮克斯以概念相仿,但更为恢弘奇妙的想象力,在人的大脑里构建了一座比公园庞大得多的卡通世界。

《瑞克和莫蒂》剧照

在这个世界,记忆会凝结成玻璃球,个性会汇聚成浮空岛,思维会乘坐列车运行,梦境交由一座制片厂来定制画面,抽象思维空间内物体会改变形状和维度,幻想乐园安置着理想男生打印机、白云城堡、纸牌屋等奇妙妙想,存储记忆的空间仿似一座迷宫图书馆,至于世界的总控室,则交由一队情绪小人来管理。

有关记忆、个性、情绪、思维等抽象名词,经由童话手法,翻译成了一座真实可感且与每个人息息相关的大型游乐场。观影,好像在进行一场关于成长与疗愈的游戏。

第一部故事的主角便是小女孩莱莉的情绪小队:乐乐、忧忧、怕怕、怒怒、厌厌,以乐乐为主导,其他情绪为辅。他们有一个共识,快乐是莱莉唯一的归宿,唯一可取的价值。

也就是说,快乐至高无上,别的都可以打压、圈禁乃至抛弃;代表悲伤、失落与难过的情绪忧忧,自然就成了被排斥和漠视的对象。

经历远途搬家、转校的莱莉,变得无所适从。本来涌现的情绪忧伤,却被乐乐强行压制。因为一场意外,乐乐、忧忧被抛到记忆区,必须跨越重重阻碍,才能回到总部,且必须尽快返回。因为在怕怕、厌厌、怒怒的主导下,莱莉已经失控到打算离家出走,独自返回旧地。

通过乐乐、忧忧的“奥德赛”之旅,大脑世界的运作方式与童趣想象,一一呈现出来,最终给我们所有人上了一课:所谓成长,就是接受不再有纯粹的快乐,接受忧伤在生命中既有的位置,接受某些珍贵的朋友(比如幼时的幻想玩伴冰棒)无可挽回地离开。

整个故事就是从压抑忧伤到认识忧伤,最后快乐与忧伤相伴,一起主持大脑总部。

第一部创造的世界观和故事模板,几乎原封不动地搬到了第二部。主要增添了一个概念:信念树,即人的自我。

13岁前的莱莉,信念树上刻着三个字:我很棒。自从以焦焦(焦虑)为主的情绪出现后,他们便强势逼宫,占据总部,放逐乐乐等老派情绪,并培植了一棵新的信念树:我还不够好。

为了对抗焦焦,乐乐等人展开二次大冒险:逃出秘密保险库,搭乘“意识流”河流,来到未来预测中心,经历过一番混战与暴风雨似的“头脑风暴”等阻碍,终于重返大脑总部。

此时,莱莉在焦焦的主导下,惊恐发作,濒临崩溃。乐乐等所有情绪,一齐发力,最终夺回控制权,创造一个复杂的多彩的信念树,救了莱莉。

总结来看,第二部就像第一部的复制粘贴:新意还是有的,但不多;故事还是完整的,但比较俗套。要怪就怪前作过分惊艳,压缩了第二部的发挥空间。

如果说第一部是天才之作,第二部只能是没有辱没这个IP的水准之作。

《头脑特工队1》给全球观众上了一堂“认识并理解忧伤”的课;那么,第二课的主题,自然是“焦虑”。

关于“焦虑”,这道题我们可太熟悉了,内卷、内耗这类热词的涌现,不正是焦虑的代餐吗?《头脑特工队2》能否通过对焦虑的解读,来治愈我们的精神内耗,接下来就请走进电影。

青春期的莱莉,即将进入高中。她渴望友谊。她和旧日好友,一起参加冰球队集训。训练营有两拨人马,一是高中冰球队队员,可能会成为她未来的朋友;二是现在的好朋友,因为被分配到其他学校,未来可能会离开她。

莱莉在日常相处、组队训练中,只能选择其中一方。这种两难,让她焦虑。青春期警报响起,大脑总部重新装修,欢迎焦虑、颓丧(无聊、躺平这类情绪)、尴尬、怀旧登场。

焦焦刚出现,肩上扛着好几个背包。这就是包袱。每一个包袱上都写着名字。理解它们,也就理解了“焦虑”是如何从一个新手,瞬间篡位成为大脑的霸主。

第一个包袱叫害怕。

当莱莉得知好友要去别的学校,她开始恐慌,害怕失去,害怕升入高中没有朋友,害怕孤独。于是打破与旧友结伴玩耍的约定,主动投向高中冰球队。这是焦虑第一次发作,因为她在害怕未来。

第二个包袱则是顾虑。

她过分顾虑别人的看法、评价和感受。当高中生误解了她的出生地,她不愿意纠正,而是将错就错;当高中生说她幼稚,她伤心落泪。这是焦虑发出的进攻信号。

第三个包袱是渴望被别人接纳和认可。

莱莉染上高中队标志性的一绺红发,比所有人起得更早,练得更勤,就是希望被高中队认可;当队长与她分享食物,她讨厌那个味道却还装作好吃,这是宁可委屈自己也要逢迎他人。

第四个包袱是对自我的否定。

她热爱“闪耀少女”乐队,但高中队觉得过时或老土,她便立马否定所爱;她夜不成眠,去偷教练的评价本,这是在否定自己的道德;在最后的赛场上,她不愿给队友传球,横冲直撞,甚至撞翻好朋友,这种癫狂与崩溃,几乎是在否定前十几年她全部的理想、热爱、友谊和自我。

四个包袱,并不孤立,而是互相兼容。

整合起来,就是因为害怕、顾虑与不恰当的渴望,最终她选择推翻自己,并一再确证了一个令人心碎的结论:我还不够好。

焦焦打着“排除尚未发生的危险”的旗号,步步为营,最终害得莱莉认知崩溃,惊恐发作。这不就是那种以“为你好”为名,实则却“害了你”的典型嘛。

当然,焦焦不是存心害她,它不是情绪公敌。别忘了它出现的原因,仅仅是因为莱莉害怕到慌乱无措之时,焦焦才顺势诞生,为她提供一条出路。

焦焦,始终是爱莱莉的。只是它没想到,爱得太用力,太过火,就会变成恐怖的独裁,令别的情绪无处安放,最终危及莱莉。

影片详细地铺展了焦虑(焦焦)因何而生,如何运作,到达顶峰的统治效果及其危害,最终被成功瓦解的过程。这堂课,上得栩栩如生。只是观众能从中悟到多少,就见仁见智了。

本片在全球卖疯了,在中国却是水波不兴。不是中国观众口味刁,而是它所处理的“焦虑”委实有点水土不服。

首先,它的焦虑,始终在回避一些重要的东西,使得我们只能局部地感同身受。

比如,回避友谊真正的分歧和威胁。

电影里的友谊危机,仅是莱莉的好友要上别的高中。但真正令人难受的,不应该是她们在一所学校,甚至每日相伴,却因为志趣、爱好、个性、感情、家庭等原因而日渐生疏,乃至反目吗?

再比如,剧本将加入高中冰球队作为一个人的焦虑目标。

但这是美国式的语境,对于东亚的学生来说,很难共情。在我们这里,有着远比冰球队更为焦虑的代言物。

就像去年黄渤主演的一部“鸡娃”电影《学爸》,为了孩子上学,黄渤无所不用其极;因辅导作业而几近崩溃的预告画面,被剪成短视频广泛流传,成为现下网络上“家长辅导作业苦不堪言”这条新赛道的代表视频之一。

《学爸》剧照

还有今年内地上映的港片《年少日记》,同样是“鸡娃”电影,讲精英家庭狼性教育下的悲剧故事,小孩哥自诉的一句“垃圾郑有杰加油”,看哭多少观众。

《年少日记》剧照

以及前段时间热播的韩剧《毕业》,韩国社会失衡,阶层壁垒严重,人们疯狂内卷,补习班行业,在这个环境下成为香饽饽。该剧呈现了学生和老师们在这种病态又残忍的丛林压力下,被“教育焦虑”裹挟不得不加入卷天卷地卷你卷我的“龙卷风”中,以至于有人做错一道题都会崩溃大哭。

《毕业》剧照

比起这些影视作品的呈现,莱莉的焦虑几乎是轻飘飘的,很难让我们信服。

此外,电影在论证“如何解决焦虑”时,也力有未逮。它仅仅是指出,焦虑层层加深,以致于无限时,会让一个人崩溃,由此,焦虑的危机就自然解除了。

这无法带来任何启示。这是影片的鸡贼之处,指出问题,展示问题,但不负责解决问题。

当然,就算它写出解决办法,也不一定适应每个人。一个人的精神内耗,很难被一部电影或其他作品治好;它们最多提供一些样本,一种观照,一次共鸣,告诉你,不仅你如此,很多人跟你一样,正在经历内耗。可能这就是来自文艺的疗愈。

但《头脑特工队2》至少说对了一件事:焦虑的从无到有,只是大脑导演的一出戏。当你正急于“排除未知的危险”时,可能,这些危险压根不会发生。

文/李瑞峰

编辑/弓立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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