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谢莹莹:黑塞的生命之歌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7-05 09:00

赫尔曼·黑塞是194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作品广为世界各地读者喜爱,中国读者热爱黑塞作品的也大有人在。我自己所读的第一本黑塞作品是他的自传体札记《温泉疗养客》,这是黑塞作品中少为人知的一本小书,却可说是最为风趣的一本。当时我因为腰椎神经病变住院治疗,日夜被疼痛折磨,读着这本书,居然能够在剧痛中大笑几回,而打动我心的是主人公在疾苦中所表现的幽默以及对个体、生命、自然的思辨。后来我把这本小册子翻译成中文,这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此后我陆续读黑塞的诸多小说、诗歌、散文、书评以及书信集,也将我心爱的一些作品翻译出来。做着这些事情,精神上得到无比的享受,我把作家黑塞当成自己神交的良友。

黑塞作品的德文版已经出了二十卷本的作品集,包括诗歌、小说、散文、书信、书评,另外有四卷本的书信集以及两卷本《青少年时代书信集》(1895— 1900),后者是他的夫人妮侬编选的黑塞青少年时代的书信来往。单行本除了各种小说、散文,还有摘录同一题材的集合本,诸如《黑塞谈幸福》《黑塞谈个性》《黑塞眼中的中国智慧》《忙中偷闲读黑塞》等。

黑塞的作品,无论是小说、诗歌还是散文,都可说是他的心灵自传。黑塞以小说闻名于世,他的小说之所以能够引起读者的同感,很大一个原因是他的写作全是来自切身的经历和体验。黑塞在描绘和阐释自己的生命时,因着能够生动地把握住其特殊性,能够将特殊性转化为普适性,故而能够超越时空的距离、超越文化的距离,直接与不同时代、不同社会、不同阶层、不同年龄的读者交谈,特别是青少年,他们总是能够从他那儿得到一点信息、一点启发、一点感应。就如那位写信给黑塞的日本少年,他觉得远在瑞士的黑塞在同他说话,并且比任何人都更理解他的苦恼。还如一位德国作家,他说,如果他在学校读书时就读到黑塞的书,那么他当时的许多无助和困惑对他的伤害就可能减少,至少不会让他那样地绝望。这样的例子还很多,这告诉我们,越早阅读黑塞的作品越是受益,当然,任何时候读都不嫌晚。

黑塞同时也是出色的诗人和散文家。他的诗歌主要记录了他成长过程中的挣扎和洞见,散文则更多记录了他对历史与社会的观察和思考。

诗歌对黑塞而言,“是灵魂对经历的反应……诗最先只对诗人自己说话,是他的呼吸,他的呐喊,他的梦,他的微笑,他的挣扎”,也就是主体性极强的一种文学形式。写诗的第一要义是真:生活经历之真,感情感觉之真,思想之真,还有就是真正的内心需要,所以绝不能以形害意。但这不是说,他不重视形式,相反,在对待诗的形式上,他的态度极为认真,总要在各方面不断推敲,直到一首诗全无雕琢的痕迹。浑然天成,大概是黑塞诗作的理想,而他的诗的确具备了优美而简单、自然而真切的特性。黑塞诗的另一特点就是节奏性和音乐性强,这对他是不可或缺的。

举凡时序变化、晨昏交替、湖光山色、花草树木皆是黑塞诗歌的题材,生老与病死、童稚与耄耋、内在的困惑、外在的苦难、对精神的追求、对生命的感悟也回响在他的诗中。当然,爱情诗还有讽刺之作更不会少。无论什么题材,他的写法都是以主体感受和思考为着眼点,咏物抒情写人无不将“我”置于其间,这时候,诗人的个性品格、生活态度、生活理想、对存在的理解和认识便了然于诗中。

他的诗讲述社会用同一模型塑造人,人和树木一样,被修剪得四平八稳,整齐一律。诗人以《被修剪的橡树》道出了渴望发展个性的心声:“我与你何殊,屡屡遭剪的/满是磨难的生活并没把我折断”,然而,柔弱的生命虽然困顿,却能“从千磨万劫中/我日日朝外探首依然”,因为“但不可摧毁是我本性/我无怨也无尤/从被斫伐的枝丫中千百遍/我耐心地把新叶儿吐/千种苦,万种痛/怎经得我对这浊世情深如故”。这首诗以树喻人,表现出诗人不受摧残和束缚的天性。“吐新叶”既是本性的需要、自然的过程,也是为人间做出的贡献;既有主观的价值,也有客观的价值,因为诗人热爱生命和人类,所以能够不屈不挠做自己该做、想做的事。《盛开的花》一诗中诗人从满树的桃花联想到人的思想。思想像花一样,会开出千万朵,正如不是每一朵花都为了结成果子而开,思想也不必每一个都符合功利的需要而有。诗人说:“愿任花开物自适/莫问收获几许”;又说:“人间正自有赖/嬉戏、无邪与过剩的花朵/否则世界就太小/生趣就太枯涸”。诗句所蕴含的是一种十分宽容自在、非功利的思想:自然界有它本身的价值,人不要以自己过分实际的价值观去看待自然,人的精神与自然是相通的。诗人呼吁不要将“有用”“无用”这类观念套进生命的每个角落,短期的以及狭隘的价值观会扼杀人的精神发展。看来“无用”的有时反而更具有价值,因为它能给生命留一些余地、一些生机。身处功利至上社会的我们,读这样一首小诗是否有如醍醐灌顶呢?

黑塞的诗既是个体灵魂的呐喊,那么生命危机时期的苦难、黑暗与混乱,内心的冲突与沟通整合自然也就入诗了。诗《荒原狼》出现在小说《荒原狼》中,描写了荒原狼处于灵与肉、精神追求与本能冲动时的状态。诗中出现的字眼如鲜红的血、孤独的号叫、热乎乎的肉、花白的头发、不济的眼神、死去的女人、冬夜的大风、大雪覆盖的大地、燃烧的喉咙、魔鬼、可怜的灵魂,等等,读来惊心动魄,与那些写景状物感时抒情的诗大异其趣。另一首类似的诗《给印度诗人巴特里哈里》中,作家称这位印度诗人为先驱与兄弟,描写了人在神与魔鬼之间的一切挣扎。诗人虽受尽民间的奚落,却确知有神的气息在相伴,“不知这一切的意义何在,却只能如此地走下去”。这类诗,在黑塞诗作中所占比例不大,但也是不可忽视的部分。可以看出,即使在最混乱的状态中,诗人内心最深处也仍然感受到一种神圣的力量,他最终可以找到统一整合的道路。黑塞晚年的诗中,灵与肉总是和谐的,精神与自然最终融为一体。

黑塞的散文和书信内容较之诗歌侧重点则有所不同,除了湖光山色、花草树木、生老病死,还有对亲情友情的追忆,对时代与社会诸多现象的思考和批评,对文学艺术的看法,还有不少是自传性文字。他的散文简洁优美,时而心平气和,时而充满幽默,时而奋笔直指时代弊病。从中我们看出黑塞服膺的是个体良知,捍卫的是个性、精神与艺术文化,他所走的是通向内在的道路,目标是对人类有普遍意义的符合人性的人道主义精神。从散文和书信中我们更直接地认识作为人的黑塞,见到他终生不渝的为人与为文的一致。

黑塞一生蛰居乡间,不管是在德国还是在瑞士,他都尽力避开尘世,但他绝不是如同批评他的人所说的象牙塔里的文人,他不躲避时代的问题,对国家和世界大事了如指掌。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时,整个德国处于狂热之中,知识分子们也都鼓起响亮的掌声,而他写了一系列的文章反对战争。他的评论文章《啊,朋友们,不要唱这调子!》呼吁各民族不要对立,虽然处于战争时期,但可以不敌视对方的文化。人类的精神文明是为全人类服务的,音乐、文学、艺术,一夜之间就被迫不能互相交流,那么,战争过后又该怎么办呢?谁来促使民族之间再次相互理解呢?用笔工作的人不应该跟着摇旗呐喊,应该对人类充满信心,应该维护和平、架起桥梁、寻找道路。他还认为德国对于发动战争应该负起自己的那部分责任。到1916年,他终于和德国当局的立场完全决裂,成了“卖国贼”,老朋友也视他为毒蛇猛兽。他的文章引起罗曼·罗兰的同感,罗曼·罗兰特地去拜访他,从此二人成为至交。他们看法一致,反对毫无意义的流血和战争,反对任何一种狂热的民族主义。

战后,帝国被推翻了,魏玛共和国却无所作为,希特勒和纳粹终于掌权,将德国一步步推向新的世界大战。预见到德国终将再次发动战争,再杰出的个人也影响不了这种趋势,他终于在1923 年下定决心放弃德国国籍,入了瑞士籍。从德国到瑞士,国籍改变了,不过德语仍然是通用语言,环境也是他熟悉的,黑塞的流亡不仅是远离故国的流亡,更多的是内心的、精神上的流亡。流亡期间他写了一些政论文章,这些文章出自个体良知,也诉诸个体良知。文章所想达到的不是带引人们去纠缠政治问题,而是进入自己的内心,进入完全是个体性的良知。他说:“马克思和我之差异除了他涉及的维度大大超过我之外,就在于他想改变世界,我则想改变个人,他直面群众,我直面个人。”他深信,人的最内在有某些区域,是一切源于政治和带着政治印记的因素达不到的地方,他想做的,就是引导读者进入自己的内心,听从自己的良知,保持独立人格,不要人云亦云,不要盲从。

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黑塞就没有停止过批评德国,因而也备受同胞的毁谤和讥讽,然而,是他,而不是那些高喊德国万岁的文人,为德国语言和德国文化做出了贡献。在1946年的诺贝尔文学奖答谢词中他认为,把文学奖颁发给他,意味着国际上承认德语和德国在文化上的贡献。而早在20 世纪30年代,托马斯·曼就说过,黑塞代表了一个古老的、真正的、纯粹的、精神上的德国。黑塞也把他的获奖视作各民族和解的象征。这样,我们就看到什么叫爱国,诗人黑塞毕生同群体的狂热和偏见斗争,批评狭隘的民族主义,要求德国同胞自省,主张民族间精神的合作,他就这样在同胞的咒骂中实际完成了伪爱国主义者不能完成的爱国行为。

在散文中,黑塞也提出许多相反相成的概念,诸如个体与集体、特殊与一般、精神与自然、虔诚与理性、大与小、上与下、老与少、质与量、光明与黑暗、善与恶、内与外、自我与无我、传统与创新、节制与放任,等等。他以极为简单质朴而又优美的文字谈这些理性的概念,谈人生、宗教、文化、艺术、写作,描写人性和人的无意识这些复杂问题,他以无比的细腻和爱心描写天地造化,山和水、云和月、花和草在他的笔下显得那么真实,那么活泼,他描写的小城风光和乡间小径读来让人犹如身临其境。他以冷峻的笔调挞伐一切戕害个体心灵的事物与行为,挞伐不负责任的偏见,挞伐人的残酷与麻木,以自嘲和讥刺的语气剖析自己和别人的弱点。黑塞是个看似矛盾的人物,一生来回摇摆在精神与自然、节制与放任、定居与漂泊之间,他有非常清晰的政治意识,却是纯粹非政治性的人物,他批评社会却对人类充满爱心,经历黑暗,受尽同辈的奚落,却对生命满怀希望和信心,他的冷峻与温柔,其实缘由一致,都是出于对自然规则的尊重,对个体心灵以及精神、文化的尊重。

黑塞的诗文中,无论是西方式的激情与反叛,还是东方式的宁静与淡泊,都贯穿着悲天悯人的人道主义精神以及作者对生命真诚的信念。他谱写的生命之歌,是爱之歌,也是一个朝圣者之歌。在一个物欲横流之势有增无减的时代,在人们感情麻木、思想混乱的社会,与黑塞做伴,或许能够唤醒我们对精神追求的渴望,寻回被重重魔障掩蔽着的本性,使得我们比较宽容、比较有同情心,或许还能多一点分辨是非的能力和怀疑的勇气。

2023年12月13日

文/谢莹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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