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小琴
做编辑这么多年,和很多作者都成为了朋友或忘年交,可说我是家人的,只黄永玉先生一位。他是我作者中很特别的一位,不是因为巨大的声望,而是这几年我们交往中的诸多欢乐时刻。
这几年里我们合作了好几本书,每每新书印出来,黄先生都会给我们签名留念,于是送我的新书扉页上,常常出现一把琴,“小琴准备弹大琴”,“你的笑声,永远在这本书里,直到你变成个老太太” ,再或是“小胖妹留念”。我爱吃黄瓜,在黄先生家里也不收敛,于是得名“黄瓜杀手”。一次晚饭后,我一个人吃掉一整个大芒果,那会儿黄先生大概已经到客厅休息了,他听说后不可置信地问了两三遍是不是真的?于是那些个“胖丫头”“胖姑娘”等可爱的外号都出现了。
就我的观察,很多创作者上了年纪,尤其是八十岁以后,考虑到精力体力受限,即便能持续阅读,但是创作上也早已大不如前或者干脆封笔,生命规律使然,无可厚非。八十岁前的黄先生早已积累了超额的作品,在艺术界文学界功成名就,可是他的创作力非但没有丝毫衰减,反而日渐旺盛。这几年每每来到家里,必定能看见客厅悬挂着的创作中或刚刚完成的作品,我们几乎每周一次见面的频率,也几乎每次看到的都是不一样的新作。我们在画前细细欣赏,然后再听他谈这幅画的构想。有一次竟然听到他的感叹:“刚刚摸到点绘画的门道,可惜已经晚了。”那一刻我理解了他为什么那么排斥大家称他“大师”,在艺术创作面前,他始终保持敬畏之心,从没停下过向上的探索。
2021年,我们合作出版了诗集《见笑集》,收录了黄先生从1947年一直到当下的一百六七十首诗作。书出来后,我们请他读一些分享给读者兼录制新书宣传视频,黄先生开心地说:“你们说读哪首就读哪首”,我私心选了自己非常喜欢的《老婆呀,不要哭》,那是一首长诗,里面有非常多打动人的句子和段落,那句“我们相爱已经十万年”便出自这首。原本只想请他读片段即可,没承想他整首读了一遍,然后说:“我今天读得不好,改天再重新读一遍。”
也是一次偶然的提议,黄先生要为《见笑集》中的诗歌画插图。本以为他只是挑着画,没想到一天晚上突然接到了他的电话,说是用了两周时间为每首诗都画了一幅!总共接近170幅!第二天我兴奋地冒着大雪抱着一大捧鲜花来家里一睹为快。雪真的好大,车开得慢,等进到暖和的室内,黄先生的女儿黑妮姐说,“我爸半小时前就一直在问,担心你路上的安全……”回忆至此差点泪目。他要操心那么多事,可这么小的事也在他心上。
《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出版三十年里备受读者朋友喜爱。2023年初我们重新设计推出了新版,黄先生对送来的样书爱不释手,“这本书一出来可不得了”“谁买了都会开心” “印得真漂亮”。责编和美编听到这些话多受鼓舞啊。
有时候批量印制还没开始,只是先做一两本出来看看样子,黄先生摩挲珍宝似的翻阅后通常会来上一句:“把这本放到我房间里。”我们几个在旁捧腹不已,珍藏起来可不是谁都能看到的哦。他曾经说过的,“文学在我的生活里面是排在第一的,第二是雕塑,第三是木刻,第四才是绘画。”所以做他文学作品的责编,是一件多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啊。
这几年在家里听黄先生讲过很多好玩的故事。一次他兴致极高地跟我们讲他早些年各种上当受骗的经过,真是五花八门精彩纷呈,我们听得欢乐极了。前不久在他留下的书法作品里,赫然见到一副对联:“上当上当当当不一样,吃亏吃亏亏亏都是福”。
四月和黑妮姐在凤凰老家整理黄先生的书房,见到过一些细小的随手签,有一张上写着“闹热太多,寂寞太少——自省”。多么清醒自持。外人只知黄先生喜欢热闹,所到之处皆熙熙攘攘,可从事艺术创作何尝不是在走一条寂寞的路,静不下心坐不得冷板凳怎么可能出得了好作品。
黄先生晚年依然忙碌不已,在画画与写文章之间穿插进行。聊天时提到的老友,很可能出现在下一篇新文章里。王世襄、张学铭、郑振铎、韩素音、蒋经国等在过去的岁月里留下过深刻印记的人,就此走进了他的笔端。那段时间聚会,他常常会单独把我叫到身旁,很认真地告诉我他正在写谁谁谁,下一篇计划写谁谁谁。知道他忙,虽然我也很希望新书尽快完稿,但是不好催的。一天收到黑妮姐的微信:“我爸让我告诉你,他要一周给你一篇稿件。”我曾见过他的手稿,独属于他的黄氏楷体,何等雅致齐美。
新书出版后,我常常会搜集一些网上的读者留言或短评给他看,公众号和视频号下面的留言他也是每条都看。他对读者的喜爱丝毫不少于读者给他的爱。就在去年元旦,我给他看了一封网上读者写给他的信,读完后他说:“我要办一个读者大会,把读者们请过来。”我说那人也太多了吧,整个万荷堂都装不下……他绝不是随口一提,他真心在意自己的读者。
不觉间黄先生离开已经一年。这一年里,我们这些曾经围绕在身边的朋友依然在一起,谈起他,都是开心的事。黄先生筹备许久的百岁新画展也要开启了,尊黄先生惯例,不办开幕式,就这么素面朝天地与观众见面。展厅里流动的,是一位世纪老人倾其一生奔赴的热爱。 “拥抱着自己的专业别放”,相信这句话等我变成老太太的时候,依然清晰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