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艺术——龙凤图案的应用和发展
题记:在人民印象中,历来虽龙凤并称,从古以来,且和封建政治紧密结合,龙凤形象成为封建装饰艺术的主题,同时也近于封建权威象征。但事实上两者却在历史发展中似同而实异,终于分道扬镳,各有千秋。
民族艺术图案中,人民最熟习的,无过于龙凤图案。但专家学人中说到它时,最难搞清楚的,也无过于龙凤图案。
在人民印象中,历来虽龙凤并称,从古以来,且和封建政治紧密结合,龙凤形象成为封建装饰艺术的主题,同时也近于封建权威象征。但事实上两者却在历史发展中似同而实异,终于分道扬镳,各有千秋。决定龙凤的地位,并影响到后来的发展,主要是两个故事:有关龙的是《史记》所记黄帝传说,鼎湖丹成乘龙升天,群臣攀龙髯也有随同升天的。关于凤的是萧史吹箫引凤,和弄玉一同跨凤上天故事。同是升天神话传说,前者和封建政治结合,后者却是个动人爱情故事。后来六朝人把“攀龙附凤”二词连用,作为一种依附事件的形容,因此故事本来不同意义也失去了,不免近于数典忘祖。其实二事应当分开的。
龙历来即代表一种权威或势力,中古以来的传说附会,更加强了它这一点,汉唐以来,由于方士和尚附会造作,龙的原始神性虽日减,新加的神性却日增。封王封侯,割据水府,称孤道寡,龙在封建社会制度上,因之占有一个特别地位。凤到这时却越来越少神性,可是另一面和诗文爱情形容相联系,因之在多数人民情感中,反而日益亲切。前者随时势推迁,封建结束,龙在历史上的尊严地位,也一下丧失无余。虽然在装饰艺术史中,龙还有个位置。现代造型艺术中,龙的图案也还在广泛使用。戏文中角色有身份的必穿龙袍,皇帝必坐龙床,国内外到北京参观,对建筑雕刻引起最大兴趣的,必然是明代遗留下来那座五彩琉璃作的九龙壁。木雕刻易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故宫各殿中许多木刻云龙藻井。石刻中则殿前浮雕云龙升降的大陛阶,特别引人注目。即在新社会里,春节中舞龙灯,也还是一个普遍流行热闹有趣节目。不过对于龙的迷信所形成的抽象尊严,早已经失去意义了。至于凤呢,却在人民情感中还是十分深厚而普通。新的时代将依然在许多方面成为装饰艺术的主题,作各种不同反映。人民已不怕龙,却依旧欢喜凤。
龙凤在古代艺术上的形象,和文字中的形容,相互结合来注意,比单纯称引文献来分析有无,还可明白更早一些时候古人对于二物想象的情感基础。甲骨文字上的龙凤,还无固定形式,但是基本上却已经可以看出龙是个因时屈伸的灵虫,凤是个华美长尾的灵禽。双龙起拱即成天上雨后出现的虹,可知龙在三千年前即有能致雨的传说或假想,并象征神秘。但龙又像是可以征服豢养的,所以古有“豢龙氏”,黄帝后来还骑龙上天。在铜玉骨石古器物上图案反映作各种不同形象发展,过去统以为属于龙凤的,近来已有人怀疑。但龙凤装饰图案,在古器物中占主要地位,则事无可疑。
在一片商代透雕白玉上,作成如一灵鹫大鹏样子,爪下还攫住一个人头,这是凤,且不是偶然的创作,因为相同式样的雕刻还不少。气魄雄健,似和文字本来还相合,却缺少战国以来对于凤凰的秀美观念。但在同时一件青铜器花纹上的典型反映,却是顶有高冠,曳着长尾,尾上还有眼形花纹,样子已和后来孔雀相差不多。因此得知后来传说中的凤凰和平柔美形象,在此也有了一点基础。
古记称“有凤来仪”“凤凰于飞”,让我们知道,这种理想的灵禽,被人民和当时贵族统治者当成吉祥幸福的象征和爱情的比喻,也是来源已久,早可到三千年前,至迟也有二千七八百年。它的本来似属于鹫鹰和孔雀的混成物,但早在三千年前即被人加以理想化,附以种种神秘性。西周是个比较务实的时代,凤的性质因之不如龙怪诞。稍后一点的孔子,有“凤鸟不至,河不出图”之叹,可见有关凤凰神奇传说,还是早已存在的。凤是一种不世出的大鸟,一身包含了种种德性,一出现和天命时代都关系密切。凤凰既然那么稀有少见,历来人民却又如何在艺术上加以种种表现,越到后来越作得生动逼真,而且成为爱情的象征,是有个历史发展过程,并非凭空而来的。我们说一切事物都在发展中不断变化,凤凰图案其实也并不例外。
元明清三个朝代中,龙始终代表一种神性,又成为九五之尊的象征,因此不能随便亵渎。服装艺术上随便用龙是违法受禁止的。虽然“龙舟竞渡”的风俗习惯在长江以南凡有河流处即通行,为广大人民娱乐节目之一,而逢年过节舞龙灯的风俗且具有全国性,但是在另外一方面,即从晋六朝以来,佛教宣传江湖河海各有龙神,天上还有天龙八部,凡是龙王均能行雨,因此到唐宋以来,特封江湖河海诸龙为王为侯,这种龙神名衔直到十九世纪还不断加封。南方各地任何小小县城,必有个龙王庙,每逢天旱,封建统治者无可奈何,就装作虔敬,去庙中祈雨行香,把应负责任推到龙王头上去,并增加人民对于龙的敬畏之忱,也即加强封建神权政治。因此龙不能随便使用。直到五十年前,迷信还深入人心。至于凤凰和牡丹结合后,却和人民情感日加深厚。尽管在封建制度上,凤凰还和王侯女性关系密切,皇后公主必戴凤冠,用凤数多少定品级等次,在宫廷艺术中,又还依旧是龙凤并用,可是有一点大不相同处,乱用龙的图案易犯罪,乡村平民女子的鞋帮或围裙上都可以凭你想象绣凤双飞或凤穿牡丹,谁也不能管。至于赠给情人的手帕和抱兜,为表示爱情幸福,绣凤穿花更加常见。至于民间俚曲唱本,并且开口离不了凤凰。“鱼水和谐”“鸳鸯戏荷”“彩凤双飞”同属民间刺绣主题,深入人心到不易形容。凤的图案已不是封建主所独有,早成为人民共同艺术主题了。换句现代话说,即凤接近人民,人民因之丰富了凤的形象和内容。凤给广大人民以生活幸福的感兴和希望。从表面看,因此一来,凤的抽象地位,不免日益下降,再不能和龙并提。事实上凤和人民感情上打成一片,特别是在民间妇女刺绣中简直是赋以无限丰富的艺术生命,使之不朽,使之永生。
但是我们也得承认另外一种事实,即在近千百年来封建上层艺术成就中,丝绸锦绣袍服,瓷、漆和嵌镶工艺、金银加工等,凡百诸精细造型艺术图案,龙的图案也有其一定成就,而且占有主要地位,凤只是次要地位。不过从艺术形象言即或同用于百花穿插,龙穿花总近于勉强凑合,凤穿花却作得分外自然。论成就,还是凤穿花值得学习,最有代表性的是明代宣德以来和清代初期,在五色笺纸上用泥金银法描绘的云凤或穿花凤,创造了无数高度精美活泼的艺术品,给人以一种深刻难忘印象。和西南地区民间刺绣的万千种凤穿牡丹同放一灶,可用得上两句话概括形容:“异曲同工,各有千秋。”
俗说凤凰不死,死后又还会再生,这传说极有意思。凡是深深活在人民情感中的东西,它的历史虽久,当然还会从更新的时代,和千万人民艺术创造热情重新结合,得到不朽和永生。
1958年6月八大处长安寺
【解读】
沈从文(1902—1988),著名作家、文物学者。代表作有《边城》《湘行散记》等。沈从文先生在1949年以后,工作重心转移于文物研究,取得了同样令人瞩目的成就,代表作有《中国丝绸图案》《唐宋铜镜》《龙凤艺术》《中国古代服饰研究》。1958年,《装饰》杂志创刊号约请沈从文写了《龙凤艺术——龙凤图案的应用和发展》。
在这篇“命题作文”中,沈从文以广泛的视角,温润的语言,从社会制度、历史变革、爱情生活、文学神话诸方面论述了龙凤图案的内涵。文末,沈从文深情地写道:“凡是深深活在人民情感中的东西,它的历史虽久,当然还会从更新的时代,和千万人民艺术创造热情重新结合,得到不朽和永生。”这不禁让人想起黄永玉《沈从文从未在“伟大”中生活一秒钟》中对他的形容:老子曰:“上善若水。”他就像水那么平常。永远向下,向人民流动,滋养生灵,长年累月生发出水磨石穿的力量。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