蓂荚,古代中国传说中一种很低调但又很奇妙的植物。说它低调,是因为绝大多数现代人都没有听说过它的名字;说它奇妙,是因为它不仅能自动报时,而且是历代帝王心目中的祥瑞,甚至连发明家都试图通过机械装置来模仿它的结构和功能。
汉代画像石上的蓂荚图案
“蓂荚”
结荚落荚像日历一样精确
让我们从北宋时期著名神童宰相晏殊的一首诗开始,逐步揭开蓂荚的神秘面纱。晏殊那首诗是这么写的:
协风阳律应,满砌蓂荚新。
绛阙罗千卫,华灯曜百轮。
悠悠未央夜,粲粲彼都人。
万宇今无外,登台共乐春。
诗题《奉和圣制上元》,说明创作于上元,也就是元宵节那天。全诗大意说,元宵节到了,早春的微风吹动律管,阶上的蓂荚刚刚长满,皇宫门前有侍卫站岗,上百盏宫灯比满月更亮,虽然时间已过深夜,都城的居民仍在赏灯,全世界的臣民不分中外,都登上高台欢庆春景。
这首诗不难懂,唯一需要解释的就是“蓂荚”。按晏殊诗意,宫廷台阶上的蓂荚刚刚长满,那蓂荚究竟长什么样呢?为什么在元宵节当天刚刚长满呢?它长满的又是什么?是叶子?是花苞?还是果实?
为了搞懂蓂荚,必须翻开《宋书》。请注意,《宋书》并非宋朝的书,而是南北朝时的南朝宋为主要记载对象的官修史书,是“二十五史”的一部分。就像“二十五史”中其他官修史书一样,《宋书》也会涉及此前一些朝代,甚至涉及更加久远的传说时代。比如《宋书》第二十七卷《符瑞上》,就记载了尧、舜、禹时代的祥瑞传说。
传说尧帝在位整整七十年,东方的天空出现瑞星,凤凰飞进宫廷,夜间降下甘露,平地冒出甘泉,太阳和月亮同升,五星连成一串,御厨里的肉食无限续碗。盛夏时节也没有蚊子和苍蝇,因为御厨门口会长出一种大叶草,像电风扇一样摇动不息,将凉风吹到食物上,确保它们永远不会腐败。
如果您觉得以上这些还不够神奇,下面更神奇的描述来了:又有草夹阶而生,月朔始生一荚,月半而生十五荚,十六日以后,日落一荚,及晦而尽。月小,则一荚焦而不落。名曰“蓂荚”,一曰“历荚”。(《宋书·祥瑞上》)
在尧帝的宫殿台阶上,有一种草夹着台阶长出来,它每月初一结一个荚,初二结两个荚,初三结三个荚……到十五那天,刚好结满十五个荚;然后从十六开始,它每天会落一个荚,到月底三十全部落完。如果某个月是小月,只有二十九天(农历月份与公历月份不同,公历大月31天,小月30天,而农历大月是30天,小月只有29天),月底将剩下一个荚,留在枝头自动枯萎。这种草被人们命名为“蓂荚”,由于它像日历一样精确,所以又被称为“历荚”。
宋朝人发明的水运仪象台,主要由漏壶与齿轮组合而成
曾被视为圣君治世 天下太平的象征
按《宋书·祥瑞上》记载,尧帝之后的舜帝在位时,宫殿台阶上也长出蓂荚;又过千年左右,西周建立,周公摄政,蓂荚再次出现。如此一来,后世帝王和儒家弟子就把蓂荚当成了圣君治世、天下太平的象征。
东汉末年,曹操及其儿子曹丕先后执掌大权,实际权力远远超过当时在位的汉献帝。公元220年,曹丕准备取代汉献帝,暗示百官多次上书,强迫汉献帝禅位给自己,等到百官上书时,他又假惺惺地写文章推辞,表示自己还不配当皇帝。《三国志·魏书·文帝纪》收录了曹丕回应百官的一篇文章,其中一段说:
夫古圣王之治也,至德合乾坤,惠泽均造化,礼教优乎昆虫,仁恩洽乎草木,日月所照,戴天履地含气有生之类,靡不被服清风,沐浴玄德……夜未曜景星,治未通真人,河未出龙马,山未出象车,蓂荚未植阶庭,萐脯未生庖厨。
上古时期,圣君治世,德性宽厚如同天地,恩惠遍施及于众生,昆虫和草木都被感化,日月之下和天地之间的所有生命都沐浴在幸福当中……执政者做到这个地步,才有资格做天子。可是再看我曹丕,自从执掌朝政以来,夜空并没有瑞星出现,治下并没有神仙下凡,黄河并没有浮出驮着河图洛书的龙马,山里并没有驶出大象牵引的象车,宫殿台阶上并没有长出自动报时的蓂荚,御厨房门口也没有长出自动吹送凉风的那种大叶草,我怎么有资格当皇帝呢?
曹丕这段话非常虚伪,也非常阴险,表面上是说自己不配当皇帝,实际上是暗示汉献帝早该退位——汉献帝在位那么多年,也没有出过瑞星、神仙、龙马、象车和蓂荚嘛!他都能当皇帝,我曹丕为什么不能?
只要圣君治世,就有蓂荚出现,曹丕相信这个传说吗?大概率是不信的。但他偏要提到这些祥瑞,说明蓂荚的传说在当时已经深入人心。
蓂荚的传说究竟是从什么时候产生的?目前不得而知。《宋书》里说尧帝在位时出现蓂荚,绝对不能证明尧帝时期已经有了这个传说,因为连尧帝本人都很有可能是个传说,目前还没有文献证据和考古证据来支持尧帝曾经存在过。但我们可以断定的是,至少在东汉时期,蓂荚的传说曾经广为流传。
宋朝人发明的多层漏壶:莲花漏
张衡发明“瑞轮蓂荚” 可惜没有流传下来
从曹丕往前追溯大半个世纪,东汉著名的数学家、发明家和天文历算学家张衡活着时,打造过一个模仿蓂荚的报时装置,名为“瑞轮蓂荚”。我们知道,张衡发明了世界上最早的“候风地动仪”和“漏壶浑天仪”,候风地动仪可以自动测量地震方向,而漏壶浑天仪可以自动演示天体运行。非常遗憾的是,张衡这些发明都失传了,连他本人亲自撰写的对这些发明的详细文字记载也失传了,东汉以后的历代古人和现代科学家只能借助典籍中残留的模糊记载,进行一些或成功或失败的复原。
张衡发明瑞轮蓂荚,这件事在古代典籍中有没有留下记载呢?有,比较早期的记载有两个,一个出自张衡《二京赋》,另一个出自《晋书·天文上》。
《二京赋》主要描写汉朝的西京长安和东京洛阳,其中在东京洛阳那一部分,张衡有一句话写道:“盖蓂荚为难莳也,故旷世而不觌,惟我后能殖之,以至和平,方将数诸朝阶。”蓂荚应该是很难种植的吧,故此世世代代未曾目睹,而我张衡却能让它再现,正准备把它安放在大臣上朝的台阶上。
《晋书·天文上》中的记载相对详细一点点:顺帝时,张衡又制浑象,具内外规、南北极、黄赤道,列二十四气、二十八宿中外星官及日月五纬,以漏水转之于殿上室内,星中出没与天相应。因其关戾,又转瑞轮蓂荚于阶下,随月虚盈,依历开落。
东汉顺帝在位时(公元115年-114年),张衡发明漏壶浑天仪(浑象),具备内外轨道、南北两极、黄道、赤道、二十四节气、二十八星宿、太阳、月亮、五星等等构造,用漏壶来计时,用流水作动力,将其安放在宫殿阁楼上一个房间内,与日月星辰同步运行。然后张衡又通过一套齿轮结构(关戾),引出漏壶浑天仪的剩余动力,驱动宫殿台阶上的瑞轮蓂荚,将每月当中每一天的日期显示出来。
张衡发明瑞轮蓂荚时,应该留有图纸,东汉以及东汉以后的学者在相关书籍中可能也画过瑞轮蓂荚的插图,然而这些图纸和插图都没有流传下来,所以我们只能想象它的造型和结构。它应该是用木头和金属制造的,木头雕刻成一个叶轮和一套齿轮,金属铸造成十五只皂荚。叶轮旋转,带动齿轮;齿轮旋转,带动皂荚。每月初一那天,旋转的齿轮将一只皂荚挂到枝杈上;到了初二,又一只皂荚被挂到枝杈上;皂荚越来越多,人们数数皂荚,就能知道那天是初几;十五月圆过后,齿轮又将皂荚陆续取下,每天取下一只……
东汉以后 瑞轮蓂荚不复存在
张衡的浑天仪是自动运转的,其动力来自漏壶。按《晋书·天文上》的文字描述,瑞轮蓂荚也是自动运转的,动力同样来自漏壶。
漏壶是早在先秦时期就被中国人广泛使用的水力时钟,到汉朝已经出现比较成熟的多层结构:上层是一个比较大的容器,中层是一个比较小的容器,底层是更小的容器。上层容器装满水,容器底部开一个小孔,让水流进中层容器;流满以后,就会自动溢出,以一种比较均匀的流速流进底层容器;底层容器里面放一根刻着时间刻度的木箭,木箭底部是一块浮板,浮板随着水面慢慢上升,木箭随着浮板慢慢从容器中露出来;时间越往后,木箭露出的就越多,读取露出部分的刻度,就能知道已经到了哪个时辰。
为什么要把漏壶搞成多层呢?就是为了让水流变得均匀。如果只有两层漏壶,上层装水,下层放木箭,水从上层容器的小孔里流进下层容器,刚开始流速会很快,然后越来越慢,木箭上浮的速度也将由快变慢,显示的时间刻度就不可能准确。这个道理很容易想明白,无需赘述。
多层漏壶让水流变得均匀,再把均匀的水流引到叶轮上,即可均匀地驱动浑天仪,驱动瑞轮蓂荚。到了宋朝,张衡发明的瑞轮蓂荚早已消亡,没有人再重新发明(也可能有人尝试过,只是没成功),但是宋朝人却把浑天仪改进得更加高大上,兼具天象演示和自动报时的“水运仪象台”应运而生。
水运仪象台是北宋天文历算学家苏颂主持建造的,同样使用多层漏壶驱动叶轮,用叶轮驱动齿轮,用齿轮驱动一整套模拟天体运行的设备,然后再利用剩余动力驱动一套更为巧妙的报时器,让一群小木人抱着时辰牌从一个窗口里循环出现。跟张衡的浑天仪和瑞轮蓂荚相比,水运仪象台的先进之处在于一套擒纵结构,这套结构就像后来机械手表里必备的擒纵叉,不断锁住和释放齿轮,让齿轮“一格一格”地转动,转速更加稳定,所以报时也更加准确。
那么,张衡的瑞轮蓂荚有没有配备擒纵结构呢?不得而知。但从实际用途上讲,无论有没有擒纵结构,瑞轮蓂荚的现实意义都不大,因为古人根本用不着通过蓂荚来搞清日期。稍微了解月相的朋友都知道,即使不翻日历,单看月亮圆缺也能看出哪天是农历月初,哪天是农历十五。张衡之所以发明瑞轮蓂荚,应该不是为了让人看日期,而是为了迎合政治宣传。大致逻辑是这样的:蓂荚是传说中圣君治世的祥瑞对不对?可是秦朝有吗?没有。西汉有吗?也没有。谁见过真正的蓂荚?都没见过。张衡通过精巧的构思和巧夺天工的机械设计,让它活生生地出现在东汉,这不就证明东汉是更加圣明更加美好的朝代吗?
东汉以后,瑞轮蓂荚不复存在,蓂荚这种神奇植物却在文学作品中反复出现。以宋朝诗词为例,蓂荚已经成了日历的代名词——宋朝文人会用“蓂荚初开”表示农历月初,用“蓂荚已满”表示农历十五,用“蓂荚开六”表示农历初六,用“蓂荚飞双”表示农历十七——十五过后,蓂荚每天落一个荚,当有两个荚飞落,说明十七到了。咱们现代人了解了解这些,有助于读懂古诗词。
文并供图/李开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