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真真2016年11月28日去世后,母亲纪慈恩为了完成她的遗愿,前往各地旅行。她的足迹从撒哈拉,到摩洛哥,又来到不丹……这是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女儿一直向往却无法到达的远方。纪慈恩来到了遗愿清单上一个又一个地方,在行走中理解了女儿对她的爱、对世界的爱,终于明白女儿最后的遗愿是让她好好生活。
2023年11月28日,真真去世七年之后,《真真:带着女儿的遗愿去旅行》新书分享会在杭州西溪湿地的拾吾书屋举行,分享会以杭州62合唱团女声合唱为开始,合唱团演唱了《萱草花》《remember me》和《天亮了》。这三首歌都是关于死亡、离别和爱。
在《天亮了》唱完后,现场响起了《生日快乐歌》,一个蛋糕被缓缓推出,上面写着“真真,生日快乐”。这个蛋糕,是为真真补过18岁生日。
纪慈恩用七年时间完成了女儿的遗愿清单,由长江文艺出版社最新出版的《真真:带着女儿的遗愿去旅行》是遗愿清单上的最后一项。纪慈恩说:“这是一本游记,也是一个女孩的一生,和一个母亲的重生。你或许会流泪,但我希望泪水给你带来的是力量,是一个弃婴的力量,也是一个单亲妈妈的力量,或许这样,真真在天有灵,会不再遗憾没有活到18岁,会放下对妈妈的牵挂。”
妈妈就是妈妈 很不喜欢“养母”这个词
纪慈恩是一位资深的临终关怀社会工作者、死亡教育者、儿童福利院康复师。与真真相遇的时候,纪慈恩21岁,真真9岁。
真真患有法鲁氏四联症,一种很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根据档案显示,她是在出生当天被亲生父母所遗弃,一直生活在福利院,在9岁之前,做过5次手术。
纪慈恩当时是儿童福利院的志愿者,她说与真真认识的第一年里,真真从不和她讲话,连打招呼都没有。“后来她告诉我,她在‘寻找’妈妈——8岁之前,她的人生是从一个福利院被送到另一个福利院,或者从福利院转到寄养家庭。这个福利院没有钱给她治病,就送到有基金会资助的另一家福利院;这另一家福利院又要合并到另一个城市的福利院,另一个城市的福利院不想管她,就把她送到寄养家庭……她也不知道那些福利院都在哪个城市,叫什么名字,她像一个物流包裹一样,被送来送去,没有人问过她同不同意,就像你也不会问一件衣服喜不喜欢被你穿。在辗转中,她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寻找‘妈妈’——当然不是她的亲生母亲,她一直在观察,观察福利院的老师、义工、来访者谁是‘好人’(她所说的好人是永远爱她的“妈妈”)。她找了好多年,所以,这也是她在认识我的第一年从不和我讲话的原因——她在看我,看我是不是为了某种目的做志愿者;看我对其他小孩,尤其是那些长相丑陋、身体残疾、重病难挨的孩子是否是真的爱。”
一年以后,纪慈恩通过了她的“考察”,真真和纪慈恩在很短的时间建立了非常亲密的关系,“她要和我回家,想了很多办法让我带她回家,她捣乱,砸窗户,破坏院长的车……相关部门找我来谈如何解决。当时的我,当然不具备收养的条件,于是最终以‘寄养家庭’(寄养家庭不具备法律上的效力。为了让孤儿们走进社会,福利院会让身体条件优良的孩子进入寄养家庭,让他们认识真正健全的社会)的身份和真真生活在一起。”
那时,纪慈恩年仅22岁,问纪慈恩当时做好准备做一个妈妈了吗?她坦言“当然没有,任何时候,就算是我七八十岁了,你问我能不能承担得起一个患有严重先天性心脏病,只能活到20岁(当时医生说她的心脏不可能活过20岁),被遗弃,被一次次转送,背负着沉重身世的孩子的生命责任,我都不敢说‘我可以’,可是我没有办法说‘不’,如果我说了这句话,我就等于把这个孩子一生给毁了,她大概永远都不会再相信这个伤了她很多次的世界了。我没有办法成为一个刽子手,如果是这样,我之前作为一名志愿者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了”。
纪慈恩说当时自己没有深思熟虑,也没有想那么多,“我预设是:反正先过着再说,她跟我回家终归是比在福利院强点,既然强点,那就先过着吧。所以,可能很多事情,恰恰是因为没有想好,你才能有所作为,如果想得太清楚,这个事就干不了了。”
就这样,纪慈恩成为真真的妈妈,纪慈恩说女儿一直非常非常懂事,远远超出了这个年龄的孩子。“而我呢,为了不给她本身就伤痕累累的人生增加创伤,我不断地面对自己的弱点,成为一个让我自己满意的母亲。”
真真的班主任吴老师曾珍藏了真真的一篇作文,作文题目是“烟火气”。真真在作文中写道,烟火气是她遥不可及的梦想,她很努力地活着,只是为了过平凡的生活。直到她生命里的光:妈妈的出现。
真真在作文中写道,别人总用“养母”来形容我的妈妈,我很不喜欢这个词。妈妈就是妈妈,那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就是妈妈。
“她是我的光。她是我一切的烟火气。
“纵使有一天我要死去,也不必为我感到难过。因为妈妈,这个世界的一切残酷,医疗的所有无力与绝望,我都不曾知晓,她是我的光,也是世界存在死亡给人类留下的一盏灯。
“妈妈,如果我以后死了,你也不必难过,你曾经照耀过我整个人生,也许它短暂,但足够充满光芒。”
请让我活到18岁,手术前两个月写下遗愿清单
2015年,真真16岁的时候,心脏情况开始恶化。为了不拖累母亲,真真曾从医院出走。找回真真的时候,纪慈恩对她说:“是的,如果你永远都不出现了,我可能会没有了经济负担,但是我的心将永远得不到安宁。你觉得经济的压力和不得安宁,哪个对我才是灾难?就这样,我们决定共同渡过难关,虽然我们心里可能都知道,渡过不了的概率可能更大。”
手术原本需要进行8-10个小时,可是2小时后,手术室的灯就熄灭了,医生出来告诉纪慈恩,如果插着管子还可以维持几天,如果不插,她现在就会走。
作为真真的母亲,纪慈恩说自己从未替真真做过任何一个决定,“我原原本本地把生命还给了她,人生中最后的日子如何过下去,我怎么能够代替她决定?我问医生:‘她能说话吗?’医生说:‘她不能讲话,但我们做过简单的测试,她的意识是清楚的,她应该是可以听得到的’。”
于是纪慈恩进入ICU,对真真说:“现在需要你做出人生最后一个选择,就是你想要插着管子继续维持几天,还是现在就离开?当然,你还有第三个选择,就是由我来替你做选择。”
真真的答案是在本子上扭扭歪歪地写下“请让我活到18岁”,“她曾经说过她只想活到18岁,活到18岁,妈妈对她的义务就算尽完了,其他的,就是命运。最后的最后,真真都在为妈妈着想,她希望死亡是命运的事,妈妈不要有任何的亏欠。尽管我们都非常清楚,她活不到18岁,但是还是做着努力。可是奇迹并未发生,11月28日,真真去世了。”
直到今年的11月28日,纪慈恩才为真真补过了18岁生日,“真真在她的生命之中,一直很强调18岁,她只是想活到18岁而已,但是她走的时候,离18岁还有40天。所以18岁一直都是我心里面的一个创伤,连我也忍不住去埋怨老天,说我们都这么努力地活着,你连这40天都不给我。真真18岁这个夙愿一直是我这七年不敢去触碰的,今天借由(新书分享会)这样一个仪式,让这件事完成了。”
对于遗愿清单,纪慈恩回忆说在手术之前大概两个月左右,真真有点悲观,“那时候她听到别人说‘等你病好以后’就很愤怒。这是她这辈子都实现不了的梦。就像我们不能对肿瘤病人说:祝你早日康复,尤其现在大部分患者都是晚期病人,这是往人家伤口上撒盐。所以,当有人给真真编织这种幻象的时候,她就很愤怒。我就是在那个时候邀请真真,我没有说病好以后怎样,我说如果手术成功以后,你想去做什么?我和她一起写下来清单。她写的时候说,如果我以后死了,你也可以替我完成。”
把真真的人生经历写成一本书,给很多人带来力量
真真去世以后,纪慈恩失明了一个月,恢复之后,“我就踏上了疗愈之路——我把她的骨灰放在一个项链里,去完成她生前写下的未完成的事。”
真真曾说:“如果我有一个健康的心脏,我一定不会辜负上苍给我的每一个权利。”因此,纪慈恩选择完成的第一个遗愿就是去迪拜跳伞,“我知道有很多人的遗愿清单都会有跳伞,因为跳下来需要太多勇气。但我不需要用跳伞来证明自己的勇气,我的生命已经足够有勇气。为什么第一站去迪拜?因为真真说的那句话,权利两个字刺痛了我。作为活着的,健康的人,我们拥有无数权利,但我们放弃了。这对真真来说是一种伤害,她要非常努力才能拥有平凡的权利,而我拥有这么多权利却没有去使用。所以,第一个完成的遗愿就是跳伞。”
纪慈恩用了五年时间,按照真真的遗愿清单走了很多地方,“我希望用这样的方式,向天国的真真传达,在没有你的日子里,妈妈一直很努力很努力地好好活着。”而这趟旅程对于纪慈恩来说,同样是治愈之旅,“如果不是因为真真,我可能永远都不会来到这些地方,过现在的生活,我可能就是做着普普通通的工作,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志愿者。”
真真遗愿清单上的最后一条是做一些对社会有意义的事。真真全名叫党真真。姓党,意思就是党的孩子。“真真在两三岁的时候就明白,她见到的人都是义务地来养育她。即便是后来她跟我回家,她也没有‘我的’概念,她认为一切都是别人给她的,赋予她的。”
在真真去世之前,一共做了五次心脏手术,每次都是超过八小时的大型手术,母亲纪慈恩和民政局为此花费了大笔的治疗费。所以,真真一直认为,自己是国家的负担,是妈妈的负担。纪慈恩说:“她有一个回报的梦,但身体条件决定她无法付诸行动。她的梦想是做一名心血管科的医生,她说,她一定比大多数医生都理解心血管障碍的病人。直至去世,她都非常遗憾自己不曾为这个世界做过些什么,她始终觉得自己是我的负担,是政府的负担,却没有机会回报养育她长大的人。”
如何完成真真的这个遗愿,纪慈恩最后想到的是把真真的人生经历写成一本书,让它充满生命感,给很多人带来力量。死亡永远不会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但纪慈恩相信,这本书最终带给大家的力量多于悲伤。无论是正身患重症,还是正在陪伴重症的孩子、亲属,如果有人看到这本书,得到了力量,那就是真真的遗愿完成了。“真真给我带来的最重要的意义,也许就是她引我走向了一种不同的人生。她一直说她自己是国家的负担,是我的负担,她来到世界却没有给世界带来任何益处。但如果能回到七年前的今天,我特别想告诉她,你改变了我的人生,有着这样大的意义,你给我带来的远不止是负担。”
纪慈恩请人绘制了真真的形象,与她一起在江南骑行
过好自己的生活,才是对真真最好的纪念
在养育真真的这些年,纪慈恩说自己做的最重要、最正确的一件事情就是让真真不再害怕她的“伤口”。“在她大概十岁的时候,每当新闻里有那种遗弃孩子的事情,我就会叫她来看。福利院的老师觉得我很残忍,戳她的伤口。我回答说,难道她进入一个群体,我就要跟老师、邻居打好招呼,说你们要保护好她的伤口吗?一直回避,有一天邻居随便一句闲言碎语就可以刺痛她,这样不是成本更高吗?所以,那个时候我所谓的教育就是告诉真真,你要面对你的伤口,所有你害怕的事情都是你需要去面对的。”
在纪慈恩看来,真真终究是要一个人去面对疾病的痛苦和将来的死亡,“我不可能代替她,所以,我在她还能够疼得起的那个年龄,让她不断去面对自己的伤口,这样,当她有一天要离开我自己走向死亡的时候,她自己一个人可以完成,我不用担心她一个人走。”
一个人要学会面对,同样适用于纪慈恩,真真在2016年11月28日,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停止了呼吸,纪慈恩说自己没有挽留,没有纠缠,“我向她鞠了一个躬,最后一次抱了抱她,轻轻地对她说:‘以后要靠自己了。’说给她,也说给自己。我没有撕心裂肺地哭。我们对生命足够努力,至此,对命运没有埋怨,对疾病没有怨恨,对彼此的相遇心怀敬畏。我想,生命走到这里,就让它到这里。我默默地流泪,是遗憾,遗憾以后的日子不再有她;是不舍,不舍得人间失去她。但没有对死亡的埋怨。”
在《真真:带着女儿的遗愿去旅行》中,纪慈恩反复提到过好自己的生活,才是对真真最好的纪念。
对此,纪慈恩表示,“即便是做慈善工作,志愿者工作,我也始终认为,爱自己有余力,再去爱别人。你自己都没有能量,拿什么去爱别人呢?所以,让自己有力量,做自己,是唯一可行的道路。我当年在医院肿瘤科工作,面对将要离世的病人。他们到了末期,医疗已经无计可施了,病人很脆弱,想向我依靠,可我当时什么都给不了,自己都很脆弱,很无力,怎么去帮助别人呢?但现在,我看到了更多的世界,有了更多的经历,给病人和家属带来的那种面对死亡的力量,是截然不同的。这不是学来的,是需要生命的积累。”
纪慈恩用两三年时间写这本书,她说写完交稿的时候,觉得自己很用力地要证明人生没有遗憾,很用力地去证明真真的人生是有价值的。“但是当我收到样书的时候,已经放下了那份很用力的心情,把自己松绑了。不要用今天的标准去要求过去的自己,这对过去的自己不公平。人生也不一定要没有遗憾,人肯定有遗憾,那就有吧。松弛一点。”
说出自己的失去,勇敢撕开自己的过程。而这个过程,能给自己以力量。正如纪慈恩所说,死亡虽然刻骨铭心,却也微不足道,失去,虽然疼痛却也心怀敬畏。“过好自己的生活,让天上的真真放心,妈妈一个人也可以很好。这才是对真真最好的纪念。”
供图/子薇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张嘉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