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20日,朝阳医院眼科发生暴力伤医事件,陶勇医生身受重伤,两周后才得以脱离生命危险。突如其来的伤害,改变了陶勇原本的生活与工作节奏,但并没有让他减少丝毫善念,他依然在自己的内心“寻光”。
在无法正常工作的那一年,拿不了手术刀的陶勇拿起笔,写下了自己的首部文学随笔《目光》,这本书关于善恶、理想、名利、孤独、生死、自我……是一个医生的沉思录,也是一部人生的解答书。
今年8月15日,陶勇在其个人微博中晒出自己重返手术台的照片。11月19日,陶勇来到西单图书大厦与读者分享《目光》。陶勇说,这是自己人生至暗时刻的一些感受,“我相信每个人都有困惑、迷茫、痛苦、纠结,但我希望你的目光能够永远坚定、永远温暖。”
因为母亲和武侠小说,有了当医生的想法
陶勇毕业于北京大学医学部,是葡萄膜炎与眼底病专家。全国眼科医生中有能力从事葡萄膜炎这一领域的不过数十位,而专职从事这一领域的大概只有十数位。
陶勇的高考志愿报的全部是医学院,如今他非常庆幸自己从事了这一职业。说起他为何要学医,陶勇解释有两个原因,一个与家人有关,陶勇妈妈的奶奶是因沙眼而失明的,母亲也有沙眼,陶勇笑说:“所以我小时候,总被母亲‘上眼药’,她怕我眼睛也出问题,要是眼药沙得我流眼泪,或者眼睛被刺激得睁不开,她就很高兴,觉得这种眼药有用。”
后来,陶勇陪母亲去南昌的大医院,他看到母亲被打麻药后,医生用特别细的针在她的眼睛里上一个下一个地挑出好多石头,放了满满一盘子,“我特别惊讶,人的眼睛怎么能弄出石头来?从那以后,妈妈眼睛不难受,也不给我上眼药了,我就觉得医生很厉害,这个职业真是太棒了。”
另一个原因是小时候的陶勇很多时间是在新华书店度过的,在书店里看了很多武侠小说,“几乎每一本小说都有一个共同的故事,就是里面的英雄、大侠虽然内功深厚,但一定会被奸人所害,中毒,于是就要去找鬼医或者药王,他们一出手就能治好英雄、大侠,我就觉得这个鬼医、药王才是真正掌握了生死奥秘的大boss。我们年轻的时候不都有一个朴素的愿望,希望当一个厉害的人吗?对我来说,就是要成为一个医生。”
把工作变成无限游戏 体验到内啡肽的快乐
医生救死扶伤很神圣,但在很多人眼中,也是高危职业。可是陶勇说这个职业让他找到了“怡然自得”的幸福。
陶勇总结,一般人对职业的态度有三种状态,一种是“平光镜”,这部分人朝九晚五,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下班之后工作基本就清零,赶紧回家做饭、看电视,他关注的是远足、音乐、美食等,职业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谋生手段。
第二种状态是“反光镜”,这些人会抱怨甲方太刁钻,领导太残忍,同事太难缠。上一天班之后有很多戾气,心里不愉快,回家之后也会和家人发脾气,要把不开心发泄出来,“职业不仅没有给他带来积极的正向能量,反而带来消耗。”
第三种是“窥镜”,“就是胃镜、肠镜那种,通过一个小小的管子,通过一些透镜的组合,你能够从表面看到脏器内部的样貌和形态,能够透过现象看本质。这部分人表面上是做份工作,但其实是在精进地修行,用工作这种形式增加他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体验。他用自己的思考,用书上读来的道理和听过的那些有智慧人的话语,作为唾液淀粉酶,把米饭里头的淀粉转化成麦芽糖,他能从工作中咀嚼出甜味儿。对这部分人来说,工作不是消耗,而是营养。”
有本探讨生命的哲学书籍谈及了“有限游戏”和“无限游戏”,在陶勇看来,有限游戏和无限游戏就是一个鸡蛋,如果从外往里头打破鸡蛋,它就是有限游戏,“这就是一个鸡蛋,可能做个荷包蛋就完事了。”但如果是从里往外面打破,“它就是一个生命,就是无限的鸡生蛋,蛋生鸡,鸡又生蛋,不停往复循环下去,变成一个无限游戏。它不是为了结束游戏,是为了传承延续,发扬光大。并且,你自己在这个过程中,获得源源不断的进步感和体验感。”
陶勇总结说,有限游戏给人带来的是多巴胺的快感,“是一次性的,接下来你还会体验到失落和冲动。但是无限游戏是内啡肽的快乐,是一种循环往复源源不断内生的快乐。希望大家都能够把自己的工作变成一种无限游戏。”
无尽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
“不确定”是当下非常流行的词,很多人因此对生活感到茫然、迷失、焦虑,如何应对“不确定”?陶勇讲了与自己有关的两个故事。
一个故事是今年十一期间,一名22岁的患者给他发微信,两人相识于三年前,当时这名患者因为白血病做完骨髓移植,免疫力特别差,眼睛一点光都没有。“他妈妈带他来看眼睛的时候,尽管我说了一些鼓励的话,但是小伙子完全听不进去,他面如死灰,你觉得坐在你旁边的不是一个人,是一堆炉灰,而且是冷却了的炉灰。他的成绩其实特别好,考个好大学完全没问题,我觉得如果我19岁遭遇这种事情也会绝望的,所以,我完全理解他的心情。”
今年,陶勇收到了这名患者发来的微信,“我就给他打了电话,他说自己现在一个月能挣一万块钱,他在做叫醒服务。我很震惊,世上还有这种工作。对于视障人来说,本来眼睛看不见是缺点,结果在叫醒服务这个领域,反变成了他的优点。因为他困了随时可以睡觉,凌晨三点起床也不觉得痛苦。”
这件事让陶勇觉得世事难料,“我觉得没有必要去比较人生中的一些长短,而是要寻找到适合自己的那个地方。我想用这个故事告诉大家,当你在春天的时候找不到方向,耐心地等一等,因为答案可能会在秋天。”
另外一件事发生于七年前,陶勇遇到一个七岁的患者,眼睛突然化脓看不见了,跑了北京很多家大医院,查不出原因,被告知要做好失明的准备,眼睛还有可能会萎缩。“家长不甘心,因为孩子才七岁,眼睛萎缩的话半边脸形还会变。”陶勇用他们正在研究的科研技术,查出了孩子的病因,一个月的治疗后,孩子从完全看不清视力表,恢复到了一只眼睛视力1.5,一只视力1.2,“家长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们只是期望保住眼睛不萎缩。”
为了表达感谢,孩子的爸爸通过上海真爱梦想公益基金会,在陶勇老家江西省南城县建昌镇的两所贫困小学捐了两个梦想中心。“效果特别好,后来江西省教育厅和上海浙大梦想基金会签了一个战略合作协议,四年的时间里要在江西建立1000所梦想中心,现在已经建了773所。”
陶勇感慨地说,自己当初去实验室加班做科研时,不知道这项技术会让一个孩子免于失明,也想不到这个家庭的爱心会被放大,“这些被惠及的孩子长大成人之后,会变得更自信、乐观、坚强。等到他们走上工作岗位的时候,我们的国家就会更加富强、民主、文明,而整个世界的未来也会因此向更加正面和积极的方向进步。所以,我们不知不觉地在现下做了一件去改变未来的事情。”
曾经有北大医学部大一新生在讲座中问陶勇怎么看未来的医学?“我说我怎么看不重要,关键是包括我,包括台下的你们每一位在内,我们都是新时代医学的缔造者。我们把这个时代塑造成什么样,它的未来就是什么样。你现下想把它变成什么样,未来就是什么样。”
因此,陶勇认为,即使这个世界充满了不确定,但是,只要我们把现下的每个细节,每一点小事儿做好,而且朝着正面的积极的方向去做的话,就有可能在未来改变世界。“面对不确定性,请记住鲁迅先生的那句话:‘无尽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
整天接触焦虑的患者,要把这一部分变成精神疫苗
估计去医院的患者很少有开心而去的,所以,医生每天面对的负面情绪可以想象,尤其,陶勇医生特长的眼内葡萄膜炎,更与情绪密不可分。身处情绪低落飓风之处,陶勇却觉得自己当大夫很幸福,因为他可以观察人、观察事,“病人会成为你的医学窥镜,激发你对人和世界的理解。”
陶勇说他遇到很多患者的情绪波动很大,“坐在那儿就开始极为焦虑地说,你在说什么,他没有听,他只是不停地重复自己的话。而焦虑又是葡萄膜炎发病的一个原因,因为你身体的稳态失衡了。我常问病人达到什么样的状态,就没那么焦虑了?他们说不复发,治好了就不焦虑。我说你感冒过吗?哪个大夫给你治好了感冒,能跟你斩钉截铁地说你这辈子再也不会感冒了呢?不能。既然感冒做不到去根儿,你为什么一定非要葡萄膜炎去根儿呢?”陶勇认为好多事情是凭空生出来的,很多人焦虑是因为担心自己会复发,和这类患者打交道多了,陶勇说自己的办法是要强大自己,“整天接触这些焦虑的患者,我就要把这一部分变成精神疫苗。不停地接触之后,就会产生抗体。产生抗体之后就容易想得开。想不开是一切烦恼的根源,你想开了就没有了。”
陶勇还以自己2020年受伤在ICU重症监护室的那段时间为例,他透露当时因为脑水肿,颅内压力很高,“头痛欲裂得想拿砖头把脑门敲开,ICU的护士跟我说,我受伤这么难受,她们心里也不好过。但是护士告诉我,我是ICU里受伤最轻的,她说你知道隔壁那个孩子吗?那孩子高考完没多久,爸妈带他出去旅游结果出了车祸,一直到现在,躺了几个月,成为植物人,也许永远醒不过来了。”
经历过“鬼门关”,陶勇的建议是,不要过分恐惧未来的不确定性,“只要你自己在物理上、在心理上,不被挫折和苦难完全摧毁,它就会变成你的财富,会变成巨大的、可以帮你抵御风雨的伞。”
令人感动的是,人生中经历过至暗时刻,陶勇对人性却仍充满善意,谈及医患关系,他认为环境的改善,其实根本的答案是在我们自己手里。“如果我们一切向外找原因,或者向对方找原因,其实永远也找不着答案。因为我们自己是上帝视角。但是你如果真的想改变人生,捷径其实就是从自身找答案。我曾经在微博上分享过一句话,如果想要春天,最快的方法就是把自己变成一片绿叶。把对立的情绪变成互助的情绪,才会越来越完善。”
学会做减法和乘法
除了看病出门诊,做科研、科普,陶勇还从事公益活动,比如成立了“光M(盲)计划”,陶勇说自己现在的状态像是十个手指弹钢琴,“过去像是一个手指轻敲键盘,感觉是不一样的。你在这个过程中,会有一种交相辉映的感觉。”
陶勇认为过去的时代是以疾病为中心,今天则是以健康为中心,这导致医生的工作端口必须前移。而为了实现他“天下无盲”的理想,陶勇必须让自己十个手指弹钢琴。分身乏术怎么办?陶勇认为人生需要学会做减法和乘法。
做减法,就是要把自己原本可能无力承担或者占据了生命大部分的一些东西去掉,“因为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有从众性。身边的人都在发论文,都在搞基金,搞课题,你就会有从众心,这个磁场带动着你不知不觉地在这个环境中去跟随,我人生中做过几次比较大的壮士断腕的减法。”
陶勇很早的时候就做过很多台白内障手术、青光眼手术、玻璃体切割手术等,经验可谓丰富,“我那时就在思考自己是重复性地做手术,还是要在我年轻的时候,干一些我认为更有意义的事情?做这个减法也很痛苦,但我非常庆幸我做了那样的选择。因为我后来读到过一句话大意是说,‘绝大部分人在30岁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只是在70岁的时候才被掩埋。’”
另一方面,每个人的力量和效率是有限的,所以需要做乘法,“像我看病人,现在一个下午能看50个,从下午一点钟看到晚上八点,筋疲力尽绞尽脑汁。怎么能够让你的效率提升呢?我就在我们医院开设知名专家团队,常见病、多发病、一般的病症,团队里其他成员就处理了,特别费劲的病,我来看。”
陶勇为“光M(盲)计划”投入很多,光就是“光线”,“M”既是光芒万丈的“芒”,也代表了视障群体的“盲”。陶勇介绍说,这个计划分为两个部分:一是通过科技手段和科普来宣传正确的用眼知识,减少近视、眼睛疾病的发生,通过泪液检测等科技手段,能够在早期检测出病因,早诊断、早治疗,开发更多新的治疗药物,希望能通过科技让光线进入眼中。另一个部分就是通过人文关怀和公益活动,将“希望”带到视障人群的心中,最终将医疗变成一种有温度的医疗。
为何“十指弹钢琴”让陶勇有交相辉映的感觉?陶勇笑说:“例如我写了书和读者交流,可能会提升一些沟通技巧,对出门诊有帮助。在做科研的时候,可能突然就觉得这个道理不仅适用于自然科学,也适合于我们的生活视角。会有很多交叉的刺激,就会让它串联起来。我觉得十个手指弹钢琴的时候,表面上看好像有一些累,但其实你把它组合起来的时候,会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沉浸感。就是你既在努力,但又不是拼命。既有一种进步,但同时也不是消耗殆尽的那种感觉。”
心态好,可能因为自己是理想主义者
大家羡慕陶勇的心态,他笑说自己其实也有烦恼,不过他比较会调节,“而且,在比较中失去了,我们要从存在中要回来。”
陶勇讲述了他曾看过的一个故事:有个年轻的妈妈,婚变之后带着女儿去国外闯荡,为了赚钱养家,很辛苦。有一天,她下班去接女儿,发现女儿在跟一个白人小男孩聊天儿,小男孩正在炫耀自己刚过了生日,脚上穿的名牌皮鞋是爷爷奶奶送的,名牌衣服是爸爸妈妈送的。小男孩问女孩穿的衣服鞋子是什么牌子的?妈妈一下子心就沉了下去,因为没钱,她给女儿穿的是二手衣服,她担心女儿自卑。让这个妈妈意外的是,女儿高兴地拍拍自己的书包说这是妈妈亲手缝的,用多少钱都买不来。男孩愣了,然后点了点头。
陶勇说这就是“从比较中失去的,要从存在中找回来”,“大家都在卷,都在苦恼中,你盲从于跟着别人,这样下去,有时候你会发现自己离自己真正喜欢的越来越远。”
也因此,陶勇认为没必要跟随别人的脚步,做得跟别人一模一样,“甚至有时候你完全效仿,最后结果却是南辕北辙。我有时觉得自己好像跟身边很多人有些不一样,也许因为我自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遇到一些问题,可能会比别人更容易抽离出来,我会从第三视角去看待生活中的一些苦难和挫折,也会有一些侧面接纳——就是这件事没有直接攻击你的面部,而是侧着,一方面既感受到了火辣辣,但同时也没有遭受到致命的伤害。”
培养独立的人格,允许自己试错
现在的时代给了人们多元选择,陶勇认为年轻人要允许自己试错,因此,陶勇认为让孩子培养独立的人格非常重要,“孩子要有自己对事物的清晰认识,至少敢于表达自己的看法。如果没有独立的人格,我觉得他未来在自己面对多次选择的时候,一定会极为困惑。所以,现在大学里面有一种普遍的病叫做空心病。我去学校讲座时,有学生给我递纸条说不知道自己忙半天有没有用,看不到未来的方向,好像是空心了。表面上是在随波逐流,但其实内心里头有种自己一无是处的感觉。所以,我觉得要培养独立的人格,让孩子适当地在这个过程中接受一些历练和挫折,让他学会勇敢地选择,培养自主的习惯,从生理断奶变成心理断奶。”
追寻自己的节奏,找到自己的幸福,陶勇就是如此,做医生于他是幸福的,因为医生让他对生命、善恶、人性,对世界的底色有了更多的认识。“就像拼图,缺失了很多块,但是随着你的阅历,历练,能找回来很多,慢慢你会觉得眼前的这个世界更加完整,你会有一种进步感,这种感觉特别好。”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张嘉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