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生活就像一根绳子。要不停地编织,直到分辨不出线和手指。
每天清晨,伊尼亚里梅平原都会升起七个太阳。那时,苍穹更为广阔,能容纳所有活着的或死去的星星。我的母亲赤身裸体,仿佛已经睡熟,手里拿着一个筛子出门。她要去挑选最好的太阳。母亲用筛子装着剩下的六个太阳,带回村子,埋在我家屋后的白蚁巢旁边。那是我们埋葬星星的墓地。有一天,如果有需要,我们会去挖出星星。因为这份财富,我们并不贫穷。这话是我的母亲希卡齐·玛夸夸说的。在我的母语里,可以称她为妈妹。
如果有人来拜访我们,会发现这份相信另有原因。我们在白蚁巢里埋葬新生婴儿的胎盘。蚁丘上长着一棵桃花心木。我们在树干上绑上白布,和我们的逝者交谈。
然而,白蚁巢和坟墓不一样,它是雨的守护者,里面居住着我们的永生。
一天清晨,母亲筛过太阳后,一只靴子踩上了太阳,她挑中的那个太阳。那是一只军靴,和葡萄牙人的一样。不过这回,穿军靴的是皇帝恩昆昆哈内派来的恩古尼士兵。
皇帝们渴望土地,他们的士兵是吞噬国家的大口。那只靴子踩碎太阳,将其化成千万块碎片。天变黑了,往后的日子也是如此。七个太阳死在了士兵的靴子下。我们的土地遭受着蚕食。没有星星喂养梦想,我们学会了贫穷。我们也失去了永恒,渐渐了解到,永恒只是生活的另一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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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伊玛尼。他们给我的甚至都不是一个名字。在我的母语里,“伊玛尼”的意思是“是谁”。你敲敲门,门里面的人会问:
“伊玛尼?”
这个问句就是我得到的身份。仿佛我是一个没有身体的影子,永远在等一个答案。
在我的家乡恩科科拉尼,据说新生儿的名字取自出生前听到的一声低语。母亲的肚子里不仅织造了另一个身体,还编织出一个心灵,即一个莫亚。在黑漆漆的子宫里,莫亚由逝者的声音交织成形。其中一位先祖会请求新生命继承他的名字。就我而言,祖母悄悄告诉我,我的名字是拉耶卢阿内。
依照传统,我们的父亲去卜了一卦。他想知道我们有没有正确理解这位先祖真正的意愿。他没料到的是,占卜师没有肯定这个名字的正当性。父亲只得去问了第二位占卜师,他拒绝了一英镑的收费,好心地向父亲保证一切正常。然而,出生后的头几个月里,我一直哭个不停,家里人得出结论,我的名字起错了。他们找到我们家族的占卜师罗西舅妈。舅妈用魔骨占卜后,肯定地说:“这个孩子呀,不是名字起错了,是她的命途呀,得修正一下。”
父亲放弃了给我起名,让母亲接手。她给我起了个名,叫“灰烬”。没人明白为什么起这名字,实际上,也没叫上多久。我的姐姐们都死了,被大洪水冲走了。之后,我开始被喊作“活着的女儿”。这么叫我,仿佛劫后余生是我唯一与众不同的特质。父母亲会叫我的兄弟们去看看“活着的女儿”上哪儿去了。这不是一个名字,只是不想说明其他女儿已经死去的一种方式。
后来的故事更令人费解。某天,我的老父亲想了想,终于忍不住插手。我有了个不算名字的名字:伊玛尼。世界的秩序终于得以重建。命名是权力的行使,是对他人的领地最初和最明确的占有。我的父亲强烈反对别人的帝权,自己却化身为一个小皇帝。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件事上解释了这么久。因为我生来不是为了成为一个人。我是一个种族,一个部落,一个性别,是一切阻碍我成为我自己的事物。我是黑人,我来自乔皮族,一个莫桑比克沿海的小部落。我的族人敢于与恩古尼人的入侵作斗争。那些战士来自南方,驻扎下来的样子仿佛他们是世界的主人。在恩科科拉尼,人们说,世界如此广阔,没有人是它的主人。
然而,我们的土地被两个可能的所有者争夺:恩古尼人和葡萄牙人。因此,双方结怨已深,陷入交战:因为他们的意图一模一样啊。恩古尼军队人多势众。他们的魂灵更加强大,在两边的世界发号施令。我们的土地从中间劈开,一边是恩古尼首领恩昆昆哈内统领的加扎国;另一边是王室属地,那里的统治者是一个非洲人未曾谋面的君主:葡萄牙国王卡洛斯一世。
邻近我们的其他部落适应了从南方而来的黑人侵略者的语言和习俗。我们乔皮人是为数不多的聚居在王室领地的部落。在与加扎国的冲突中,我们和葡萄牙人结成联盟。我们人少,靠自尊和科科洛护卫着村庄,科科洛是我们在村庄四周立起的木墙。因为这些围墙,村子变得很小,甚至连石头都有名字。在恩科科拉尼,所有人都喝同一口井里打的水,一滴毒液就足以杀死整个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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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又一次,母亲的尖叫声把我们惊醒。她在睡梦中尖叫,以梦游的步伐在家中徘徊。那些梦魇的夜晚,母亲带领全家踏上无尽的旅程,穿过沼泽、溪流和幻境,回到我们出生的那个海滨老村。
恩科科拉尼有句话是这样说的:如果你想了解一个地方,就和不在那里的人谈话;如果你想了解一个人,就听听他们的梦。而那就是母亲唯一的梦:回到我们曾经幸福安详的地方。这思念是无限的。话说,哪一种思念不是无限的呢?
我的幻想完全不同,我既不尖叫,也不梦游。但是没有一个夜晚我不梦到自己做了母亲。今天,我又梦见我怀孕了。我隆起的肚子堪比圆月。这次的情况却与分娩相反,是我的孩子把我从身体里赶走了。或许胎儿都是这样做的:他们与母亲分离,从这具模糊却一致的身体中撕裂出去。我梦里的孩子没有脸和名字,在剧烈而痛苦的抽搐中脱离我的身体。我醒来时浑身是汗,背部和腿部疼痛难忍。
后来我明白了:这不是梦。是祖先的到访。他们留下口信,警告我,我已经十五岁了,现在做母亲已经晚了。在恩科科拉尼,我这个年纪的女孩都已经怀孕了。只有我,似乎受到命运的审判,注定干涸。终究,我不只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女人,也是一个没有人的名字。一个拆开的包裹,像我的子宫一样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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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家,只要有孩子出生,就不会关窗户。其他村里的人家则相反:哪怕是最热的时候,母亲都要用厚布把孩子包得严严实实,围在房间的阴暗处。我们家则不然:在新生儿第一次沐浴前,门窗都是大开的。这样粗蛮的暴露,实际上是在保护孩子:新生儿要沉浸在阳光、声音、黑暗里。自时间诞生的时候就是这样:只有生命才能帮我们抵御生活。
1895年1月的那个早晨,打开的窗户让人以为一个孩子刚刚出生。我再次梦见自己是一位母亲,整个房子里弥漫着新生儿的气息。过了一会儿,我隐约听见扫帚断断续续扫地的声音。醒来的不仅仅是我,那细碎的声音吵醒了整个房子。那是母亲在打扫院子。我走到门口,看着她,优雅纤瘦,弓着身子,摇摇摆摆,仿佛在跳舞,然后化成了尘土。
葡萄牙人不明白我们为什么热衷于打扫房子周围。在他们看来,打扫房子内部就够了。他们从没想过清扫院子里散落的沙土。欧洲人不明白:对我们来说,外面也算是里面。家不是房子。家是死者庇佑的地方,这些住客不区分门和墙壁。因此,我们要打扫院子。我的父亲从来不认同这个说法,他觉得这太过牵强。
“扫地的原因比这实际:我们想知道晚上有谁进出此地。”
那天早上我们唯一发现的是一只辛巴的脚印,这种“大猫”叫斑貘,总在夜深人静时摸进鸡舍。母亲去数了数,一只母鸡也没少。“大猫”的失败加深了我们的失败:要是我们看到的话,一定会抓住它。斑貘斑斓的皮是威望的象征,很受欢迎。没有比这更好的礼物来讨好大首领了。尤其是敌军的长官,因为装饰过多,都失去了人形。制服的作用也在于此:让士兵远离人性。
扫帚利落地抹去了夜晚的放肆。“大猫”的印记几秒内消失了。扫完地后,母亲顺着小路离开,去河里取水。我看着她穿着鲜艳的布衣,优雅而挺拔,渐渐消失在树林里。村里女人中,唯独我和母亲不穿西万尤拉,一种树皮做的衣服。在葡萄牙军人杂货店买的衣服遮住了我们的身体,却让我们暴露在女人的嫉妒和男人的觊觎之下。
到了河边,母亲拍拍手,希望得到靠近的许可。河流是魂灵的居所。她在岸边俯身,小心查看是否有鳄鱼潜伏。村里人都相信这些大蜥蜴有“主人”,它们只听主人的命令。希卡齐·玛夸夸将水罐口对着河口方向,顺着水流取水。当她准备回家时,一位渔夫给了她一条肥美的鱼。她用布把鱼包住,系在腰间。
眼看快要到家,意外发生了。一队恩古尼士兵从茂密的树丛中冲了出来。希卡齐退后几步,想着自己刚从鳄鱼那儿逃脱,却撞上更凶残的野兽。1889年战争以后,恩昆昆哈内的军队不再游荡在我们的土地上。六年间,我们享受着和平,以为它可以一直持续下去。但和平只是苦难土地上的一抹幻影,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逝。
士兵包围了我们的母亲,很快发现当他们说祖鲁语时,母亲能听懂。希卡齐·玛夸夸出生在南部,她的母语和侵略者的语言很接近。她曾经是布因热拉人,这是一群走在前面,清除杂草上露珠的人。这是侵略者给那些在草原上为他们开路的人取的名字。我和我的兄弟们就是这样混杂的历史和文化的结晶。
几年后,这伙强盗盛气凌人地回来了。他们再次激起了旧日的恐惧,围住我的母亲,像少年一样仅仅因为人多而莫名兴奋。希卡齐挺直了腰杆,坚定而优雅地举着头顶的水罐。她以这样的方式在陌生的侵略者面前显示自己的尊严。士兵们感觉受到羞辱,想要羞辱她的意愿也更为强烈。他们立即打翻水罐,尖叫着庆祝水罐摔到地上。看着溅出的水浸湿了女人瘦弱的身体,他们大笑起来,接着毫不费力地撕破了她已经破损湿透的衣服。
“不要欺负我。”她哀求道,“我怀孕了。”
“怀孕?这么大年纪?”
他们盯着布料底下的小小突起——那里面藏着渔夫送的鱼。他们再一次一脸的不可置信:
“怀孕?你?几个月了?”
“我怀孕二十年了。”
她想告诉他们,她的孩子从未离开她的身体。五个孩子全都在她子宫里。但是她忍住了。她小心翼翼地在衣物下摸索包好的鱼。士兵们盯着看她在裹裙下面摸索,游走在身体隐秘之处。没有人注意到,她用左手抓住突出的鱼背鳍,割破右手的手腕。鲜血淌下,她半开双腿,仿佛在分娩。她把鱼从布料下拿出,仿佛鱼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她用鲜血淋漓的双臂举起鱼,大喊:
“这是我的儿子!我的孩子生下来了!”
恩古尼士兵们惊恐地后退。这个女人不简单。她是诺伊,是巫女。没有什么比她生下来的东西更不祥。对恩古尼人来说,鱼是一种禁忌的动物。现在,和这不祥之物一起出现的,是更为不洁的女人的血。女人的血可以污染全世界。这股浓稠暗浊的油顺着她的双腿往下流,染黑了周围的土地。
事情的发展让一众敌人局促不安。据说很多士兵逃跑,因为他们畏惧生鱼的巫女。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