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摄影小史:菲利普斯赠书摄影文献展”,从曾任美国国际摄影中心策展人的克里斯托弗·菲利普斯在2011年捐赠给美术馆的一批珍贵图书中,选取1400多本有关摄影历史部分的400册进行研究,梳理并呈现出两个世纪以来摄影的发明与发展进程。
进入展厅,首先映入眼帘的海报和主标题,引发了笔者对瓦尔特·本雅明20世纪30年代写就的重要著作《摄影小史》的联想——此书作为本雅明艺术哲学与历史哲学的重要文本之一,以区区万字,凝聚了他对摄影这一社会文化形式的全面认识和现实关怀。命题精准之处,还在于“小史”的词典释义为“某一方面简单的历史书或资料书”。于是对照“摄影史”研究的多元视角和非线性,此展览在开篇其实就抛出了简明化的主张。
作为偏重呈现研究文本的展览,“小史”大量的阅读体验挑战了观展人的摄影知识储备和专注力。展线以时间为轴划成三个板块,穿插图书和摄影史重要作品调剂视觉,试图平衡这一问题。自摄影19世纪诞生之时起,1826年至19世纪90年代为“发明与扩展”的早期;进入1900-1945年板块,分化为艺术历史线、社会历史线双线并行的“现代阶段”;二战后摄影在自身多重社会角色的作用下,到2000年呈现为漫长的“发散与融合”阶段。摄影在当代的视觉文化艺术史和艺术创作中无比重要,因此王春辰教授力荐“小史”作为“一个围绕近现代文化变革、呈现视觉文化交融的独特展览”。
摄影的崛起
“发明与扩展”的早期,以一册《福克斯·塔尔博特和摄影术的发明》(1980年)为依据,试图揭秘摄影被发明的时刻。
当今通常认为,1839年法国发明家路易·达盖尔的银版摄影法的专利公开,是摄影问世的起点事件。而文献记录英国科学家塔尔博特自1834年便研发“镜头光绘”工艺,只是经过数年稳定技术后,才以负正法制作出照片。尽管达盖尔与塔尔博特的摄影发明之争仍存探讨之处,但不妨碍我们比对两种技术的成片:无论塔氏所摄制的第一张负正法照片《樵夫》,抑或达盖尔法的昂贵银版肖像,都是两个世纪前人类取得的重大技术突破。
部分菲利普斯捐赠藏书
如果将摄影视作一种技术发明,这项专利早在发展早期,就被普及应用到了社会的许多领域。因摄影效果的逼真性,首先就接力了西方古典肖像画的功能。随着可携带木箱相机的发明、立体图的诞生和感光手段的优化,摄影技术被应用于医学、人类学、建筑学等领域,也顺理成章地成为彼时人们记录战争、了解远方风光的媒介。蒂莫西·奥沙利文、卡尔顿·沃特金斯等知名大师的摄影画册,都能在展览中的第一板块见到。
而开篇的图书《绘画以前:绘画与摄影的发明》(1981),却质疑着从科学角度判定摄影“只是一门技术”的观点。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摄影部总监加拉西认为,摄影是“西方绘画传统的合理产物”——诞生于文艺复兴以来人们更加“重视视觉,而非停留在只用头脑构想画面”这种艺术观的转变,进而才能对留住眼见之物产生愿望。其实,不只摄影的诞生与艺术观迭代相关,摄影随着自身技术的发展,与艺术一直保持着“相爱相杀”。
19世纪末20世纪初,画意摄影主义兴起。摄影家将绘画与摄影的美学要素尝试结合表达,担心绘画地位不保的艺术家转而去了解摄影媒介。古典绘画在与照片比拼重现自然真实上绝无胜算,画家转而钻研内心所感的光线、色彩和运动,催生了印象派绘画。彼时,摄影也不停地从艺术中寻求灵感——19世纪英国最负盛名的肖像摄影师之一,朱丽亚·玛格丽特·卡梅隆善用相机进行失焦模糊的艺术表达(甚至将镜头涂抹黄油),让照片呈现敏感的女性美。展出作品《倩契的研究》(1870)可以看出她对成品油画质感的追求,其中已蕴含着摄影创作意识的崛起。
摄影艺术的成型
进入20世纪的艺术历史线,以美国摄影师、“现代摄影之父”阿尔弗雷德·斯蒂格里茨提炼画意主义传统,建立摄影分离派作为开端。《相机作品:完整插图1903-1917》(1997)是回顾画意摄影出现至巅峰的重要著作,其中斯蒂格里茨也提出疑问,摄影不应该向着绘画的方向去模仿,又应该向着什么样的方向去模仿呢?艺术一直面临着摄影的“威胁”,从而出走得更远。
《布鲁塞尔》
亨利·卡蒂埃-布列松
1932年
362x241mm
明胶银盐
1878年,英国摄影师埃德沃德·迈布里奇拍摄了《运动中的马》。法国科学家马雷受之启发而发明出计时摄影术,在展出的《计时摄影:在电影摄影以前》(1984)有全面记述。19世纪70年代的技术已经能将事物的运动过程,定格为一串既独立又连贯的画面。这种类似电影“帧”的展示,在摄影出现前无法被肉眼察觉,更不曾被细细打量。1912年现代艺术之父马塞尔·杜尚创作的最后一幅画作《走下楼梯的裸女》,描绘一名女子行进的身影轨迹,向当时的绘画观念和透视发出激烈挑战。正因他大胆结合立体主义,和迈布里奇《马》带来的新视觉经验方才成就了艺术史名作。20世纪艺术变革有丰富的历史成因,却离不开原初的微观与真实——逼真的相片一次次让人们面对无意识的经验世界。摄影自诞生之日,从未停止为艺术贡献崭新的视觉方向。
逐渐,摄影、绘画、电影媒介呈现了交融互纳的趋势,而每一领域的创造者都带着自己来处的底色,汲取其他形式中的养料。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拉乌尔·豪斯曼一派达达艺术家在柏林推进了摄影蒙太奇的发展。区别于立体主义拼贴画,摄影蒙太奇有更加未来的机械意味;包豪斯与新视觉运动重要代表人莫霍利-纳吉,选择用镜头进行视觉研究,而美国艺术家曼·雷超现实主义摄影则浓缩着前卫艺术的时代精神……
《月升,埃尔南德斯,新墨西哥州》
安塞尔·亚当斯
1941年
489x384mm
明胶银盐
美国风光摄影师安塞尔·亚当斯有了新的突破。20世纪20年代,他开始尝试用各种画意摄影的方式拍摄,成品始终欠佳,直到30年代他终于找到了用锐利的画面和暗房工艺来搭配处理画面的方法,达到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满意效果。“拍摄是谱曲,暗房是演奏”。《月升,埃尔南德斯,新墨西哥州》是其重要代表作——这张底片根据作者不同时期的内心变化,冲洗显影出不同的效果。绝美月光下,摄影作为一门艺术专属的语言已经淬炼成型。
照片是时代标本
20世纪前半期重要的批评家本雅明,在自己所处的社会现实中尤其关注艺术与技术。他在《迎向灵光消逝的年代》中有过这般观察陈词:“……一般的辩论都局限于有关‘作为艺术的摄影’的美学争论,而像‘作为摄影的艺术’这样更具社会意义的论题却罕受人关注。”结合展线,摄影提倡的是创造与审美。通过对摄影发展中该面相的呈现,更加深我们对20世纪艺术史与艺术潮流变幻的认识。另一条社会相关摄影线提供的视角,“作为摄影的艺术”,隐藏了摄影意义确立的关键思考。
真实性是谈论摄影时绕不开的字眼。字面的真实可以被粗换为逼真,作为一门科学技术的摄影的确在越来越好地复现眼见的事物。而20世纪经历了战争、技术革命和社会变迁,西方资本主义的发展日臻成熟。如此的社会背景下,在批评家看来,摄影的关键反而旨在“揭开现实的面具”并“建构真实。
《西班牙村庄》
尤金·史密斯
1951年
24x17cm
明胶银盐
20世纪影响巨大的摄影家尤金·阿杰是“艺术家的纪实”先驱。在巴黎19世纪末的大改造后,他拍摄了大量档案式的照片,本打算卖给画家和建筑师作为样稿,却先被艺术家曼·雷的助手阿博特发掘并编辑研究,带回美国展览后由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出版,影响了大批摄影师。哲学上,本雅明评论阿杰那些无人的巴黎街道是“反对那些以城市之名挑起的异国情调、浪漫以及看似冷漠的共鸣”,进一步揭开了当时的社会现实——作为19世纪资本主义世界花都的巴黎,空荡了无生气。震撼并不源自照片在纪实情感层面的流露,朴素无人的街景反倒揭示着当时人与环境之间不可缺少的正常关联。而这,是肉眼不可见的。
社会相关摄影源自应用目的,和现实几乎是脸对脸的关系。这种密切关系协助摄影完成其他艺术形式不可企及的工作目的,比如用底片留下时代标本。肖像摄影师奥古斯特·桑德,被誉为现实主义摄影的奠基人之一。他的《时代的面孔》和《20世纪的人,肖像摄影》,将拍摄深入人们所处的环境中,以民工、技工、妇女、最后的人等7个部分为题,试图描绘纳粹之下德国社会的真实状态。桑德独特的贡献在于他的肖像照似乎回应着西方肖像题材的传统,但将人像摄影的标杆推往了社会科学范畴。实际上,桑德有意注重对象的“典型性”与“标本性”,以此揭开社会阶层之上的面纱,让人看清现代社会里的现实“生活空间”。这对当权者的教育话语构成了威胁,导致底片在1934年被纳粹销毁。
《埃莉诺,芝加哥》
哈利卡拉汉
1949年
明胶银盐
144x126mm
另一名对摄影发展影响深刻的摄影家安德烈·柯特兹,充分利用技术发展红利,携带小型相机便携率先走上街头,成为街头摄影的先驱。他以捕捉生活的细微瞬间闻名,比如早期作品《冬末》引人入胜。也许他此时已深谙摄影先天的证据性优势——面对一幅确实发生过的场景,观众会好奇,为什么男子向镜头走来?为什么火车在天上?在摄影刚走到户外并寻找动态秩序的初期阶段,柯特兹倾心于定格完美瞬间并倾注美感,为推进纪实摄影发展奠定了方向。无论亨利·卡蒂埃-布列松“决定性瞬间”摄影理论的创立,或曼·雷的超现实主义摄影都受其影响。
20世纪艺术相关摄影与社会相关摄影在双线发展,也呈现了螺旋相交的形态——前者从后者汲取主题和社会意义,使艺术作品更具有深度和启发性;后者借鉴前者的创意和表现手法,更有影响力地传达社会信息。如此,逐渐促使摄影拥有了成熟的审美形态和语言,也在社会的角色上分化为多元。二战后至今的发展中,摄影的体裁、媒介、内容等方面有进一步相互融合的趋势。
摄影定格过去,映照自身
纪实摄影传统从早期呈现远方的人文与风景,到提倡人文关怀、参与政治,至战后“新纪实”出现——不再试图以客观性“说服”,转为引入创作者自我的视角,增加人们“理解”生活的入口。风光摄影也持续演变:《摄影师与美国风景》(1963)是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同名展览的出版物,梳理了风光摄影从奥沙利文式探险家摄影,转向世纪之交摄影分离派创始人斯蒂格里茨将风光用作富有表现力的艺术媒介,再到后辈摄影家走向对自然细节的研究。两年后的1965年,“走向社会景观”展览在柯达创始人故居举办,提出“景观”的概念是否应从自然转为“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联系”,进而对可呈现之物、拍摄为谁呈现也就有了更深刻的思索。与上述相对,杜塞尔多夫学院摄影派开创人贝歇夫妇的“新客观主义”,承袭了部分客观理念,并在此之上沿袭桑德“类型学”发展为摄影创作手法。
《等价物207号》
阿尔弗雷德·斯蒂格里茨
1924年
23x18cm
明胶银盐
《安迪·沃霍尔:摄影》(1999)是第一本研究沃霍尔如何用摄影作为艺术资源的文献。失去摄影作为灵感来源,他的波普艺术未必有如此成就。同时,沃霍尔的艺术创造映射出摄影开始和其他艺术模糊掉分界的趋势。自此,艺术家这个词汇开始包罗更多的艺术范畴。辛迪·舍曼、白南准、格哈德·利希特、安塞姆·基弗、杉本博司……带着不同的艺术思考和立场进入摄影艺术史。
菲利普斯先生藏书的出版日期停留在2000年后,展览以一册《过去和未来之间:中国新摄影与录像》(2004)收尾。回顾近20年,我们走入Web3.0时代,新的机遇与危机并存。此时,回顾“摄影小史”感慨良多:摄影既是从古典不断翻新的技艺,又不断定格过去与未来之间的瞬间。别忘了达盖尔最初的选择是镀银版,反光的镜子可以映照自身;借口研究摄影,本雅明记录下技术变革带来的风云诡谲。摄影让人随时能翻阅过去的影像,品读整个人类的经验,重归最初的亲密无间。
编辑|史祎
图片来自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