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离于外的体验派
普通编剧闻善(胡歌饰)北漂的日子混得不好,靠着给人写悼词为生——这是电影《不虚此行》讲述的故事。
我们可期而遇地见识到不同人的悼词委托故事,一共有五段:兄妹的冰火恩怨,熟悉又陌生的父子隔阂,抗癌网红阿姨漫长的悼词预约,网络配音者不满悼词的千里追寻,创业者猝死的身后事。
另外还有两段不涉悼词服务的相遇:火葬场的主管朋友,努力想让殡葬事业网络流量化,积极拉闻善入伙;装扮猩猩的饲养员老者,与闻善的偶然相遇。
在所有这些相遇中,闻善是观察者,也是体验者。他会探访逝者生前的生活环境,书籍、座椅、床榻甚至健身器材都亲身一一感受。他会因为悼词介入别人的生活,与抗癌网红阿姨成为朋友,还帮对方修淋浴喷头。他甚至愿意让别人介入自己的生活空间,接待跋涉千里而来的网络配音者,让对方住进自己家。然而可惜的是,闻善的身份始终是游离的,这些外力并没有给他以内在和外在的精神力量。
影片出现最特殊的体验者,是一个真实存在的虚幻朋友,叫做小尹——来自闻善的创造,是其脑海中设想的角色人物。他外形年轻帅气,周身带着“不知何处来不知何处去”的悬疑气息。不仅被创造,小尹还参与到闻善的每一次观察与体验中。于是,观众体会到小尹作为闻善人格知觉的提醒作用,明白其正是闻善本体的一种外化。这种角色往往因为特别而承载了更多的期待,蕴含着故事内在张力的可能。
然而,小尹却只停留在提醒主人闻善“说真话”的层面,未免格局受限,浪费了如此巧夺天工的飞来之笔,不禁让人遗憾电影错过了一次真正有力触碰人物内在与丰富影片内核的机会。
颇具匠心的电影文学性
通常情况下,影片中出现的语言字幕、旁白、朗读、诗歌、黑屏章节字幕等与文字关联处,与文学相关,但不全然是文学性的。当电影作为视听化语言的表现,在合适的契机,与隽永深刻的文学性表达,双方同时作用,关照互文,文学性的意象便出现了。
一部影片的文学性,不是余味,而是增色的手段。本片编剧导演刘伽茵,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在这方面的优势突出。
闻善一边接听来自大洋彼岸逝者妹妹的电话抱怨,一边接受开火锅店的二哥对已故大哥的感念——从二哥那里,得知已故大哥曾经为妹妹备考运来冰块吹风扇解暑,形成了对大哥的冰火认知。这个过程始终以兄妹讲述、闻善聆听的状态进行,妹妹不断纠结于对往事的不满,却在最后一刻决定不再修改悼词。画面以冰块在吹风中解冻滴水的特写镜头结束,妹妹的声音也在那一刻戛然而止,这是妹妹的回忆。同时这一滴一滴水也恰到好处地滴进了观者内心,带着浸润的潮湿感,形成了影片最初的文学性意象。
事业成功的老板在忙着用两部手机联络工作,为了节省时间甚至抱着骨灰盒都要加快步伐,却忽略了父亲想要回老家、想在住的地方种竹子的简单愿望。葬礼结束后,老板的朋友圈里,是一段竹子摇曳的视频画面。念念不忘的回响,终于遥遥地慰藉了天上的父亲,再次形成摇荡到人心的文学性意象。
在一系列的讲述过程中,我们看到了抗癌网红阿姨故事中配着火车奔驰音效的悬挂绿毛毯,网络配音者故事中的天水花牛红苹果,还有创业者故事中健身自行车前劣质却生机勃勃的风景画。
每一段讲述的过程,运镜都是以闻善与被观察者为主,大体保持中景,不走近也不远离,好似有意维持冷静疏离的味道。导演也刻意规避了表现故事中最有戏剧性的场景,在观众觉得语言表述过多的时候,补以呼应的视听画面,展现出明显经过深思熟虑的、来自导演的取舍。
同时也使得每一次映射故事意涵的这些日常、普通的声音画面,变得可贵、隽永和耐人寻味,好似读了一段切中人心的文字。这一刻,视听艺术有了美好的文学性意象,文学和电影相互成就,一脉相承。
导演把控下的人间烟火
影片由闻善为写悼词串联起的一个个小故事,形成看似“实”的明线,而闻善自己为了创作事业与小尹则形成了看似“虚”的暗线。
不过虚亦实,实还虚。双线交替并进的展现中,每一个故事的材料闻善都认真整理收集——千里奔波的网络配音者找上门来,闻善能够拿出保存完好的两年前的音频采访记录。这些内容对闻善是有意义的,于是我们意识到他接触的所有故事最后都反哺了他本人:闻善从来需要的都是人的故事。这根本就是导演寻求的主题——整个影片只是借特殊的背景,表达从来无关生死,只关乎人间烟火。
为了这份人间烟火,导演做出很多努力。让一个驼背、独居、人畜无害的中年编剧,背着普通黑色书包,骑着共享单车,穿梭在一场接一场与委托人的会面之中。这构成了主人公贯穿全片的核心动作,编导也因此用心良苦地设计了很多场景:公寓、火葬场、动物园、快餐店、火锅店、出租车、滑冰场、创业者的半地下室、小区内人工搭的凳子等。场景变化丰富,很像忙碌生活中的一幕幕快速地经过,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由于频繁对话产生的枯燥感。
这些场景常常以戛然而止、突然出现、偶尔闪念的方式作为结点。影片的节奏感在导演的控制下是生活流的,像极了日常生活的盲从感和没头没尾,整体叙事平缓而克制。
然而在这份平缓克制下,故事显得平淡而没有波折。为了写出最合适而真实的悼词,闻善面临的挑战是去了解那些素未谋面的活人、死人。导演似乎没有让他遇到过什么为难的事,以至于最难看的事,仅仅是当于闻善要和老板的儿子单独对话时,老板的妻子说了一句他有点“麻烦”而已。片中所有的故事没有丑陋,无一邪恶,编导用心地给每一个故事适配了光明的结尾,赋予片中人间不幸事以最温情的底色——但这往往不是人间烟火的真实底色。
导演体味和把控下的人间烟火,集中体现在创造主角闻善身上。从编剧角度,闻善这个人物所谓“掉队”编剧的身份设计只是背景表述,其从出场就没有自己明确的困境,以至于观众在开篇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所适从,不能融入。而闻善自己想要重新做回编剧写故事的愿望,表达得也过于克制不够强烈。
同样虚幻的还有其职业真实性,闻善的工作设定本身不常见,但足够有趣。只需要一点对于这个职业假定性的认同,观众接受起来并不困难。但困难的是,随着主角生存状态和电影剧情的展开,总会有种疑问冒头:这种职业和存在方式是真实的吗,是对的吗?
片中,闻善不能同时接两个活儿,要完成一篇才接手另一篇,每篇悼词都会收到明码实价的4000元微信转账的报酬。而现实中,悼词的撰写通常由家人亲写或葬礼主持者代劳。而葬礼的主持者往往交叉接活儿,一条龙的全包服务也收不到4000元的报酬。
悼词的内容,本着为尊者讳的想法,往往会进行掩饰和修饰。悲伤忙碌的亲朋故旧,没有时间甚或不会计较悼词里面多一句少一句。人们心里常常明白,悼词不代表对这个人的盖棺定论。
电影故事和真实情况几乎不可调和。我们当然坚决维护个体的生活体验甚或生存方式的存在,但得让人相信它确实有理由存在,而不是抬头仰望承认它与普通人、日常生活的差距。
如果根基不稳,只能是虚存的空中楼阁、悬浮的人间烟火。
倔强诗意的色彩跳色
闻善其实不光常去火葬场,还喜欢去动物园。那个穿戴猩猩装备的老者出现,带着一股子文艺片独特的高级气息,让人眼前一亮。作为动物园猩猩饲养员的老者,为了养好孤身的猩猩,特意装扮如斯。老者的存在,意味着以孤独之名的伪装、扮演和陪伴。而闻善的存在,是明确的观察、讲述和创造,但他并不孤独。这使得两方在电影的感性和理性层面都无法相互映照。但可以理解为一种生命相遇的无常,与世俗相处关系的一种抽离,就好比色彩上的一次跳色。飘荡的猩猩装,带着导演的倔强诗意。
闻善在动物园的北极熊馆与母亲通话,琐碎、叮咛、掩饰、思乡、哭泣,北极熊却舒适悠闲地经过。接下来,影片给了一个以北极熊馆为主体的空镜,画面对称、安静、干净。但我们都去过真实的动物园,里面有丢弃的垃圾和嘈杂的人群,并没有那么干净——而那才是真正的人间烟火。
文|王阳
编辑/陈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