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就像月亮一样,这辈子它都在那儿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3-09-22 11:00

戴尔想象着用他的金属椅子砸碎镜子的情景,他从电视节目中了解到也许会有人在那背后的黑暗中,他们能看见他,他相信自己感觉到了他们的目光时有时无地落在他脸上。以慢动作的形式,一阵玻璃雨,鬼魂显现了。他暂停、倒带,又重新看一遍玻璃碎片下落。

那个留着黑色胡髭的人一直在问戴尔是否要喝点什么,最后他说喝热水。那人离开去拿饮料,另外一个没有留胡髭的人问戴尔他感觉如何。请随便伸伸腿放松。

戴尔坐着没动。留胡髭的人回来了,拿着一只冒热气的棕色纸杯、一把红色吸管和小包装袋:雀巢咖啡、立顿茶、代糖。挑选你的毒药吧,他说,但是戴尔知道这是在开玩笑,他们不会毒死他的。墙上有张招贴画:“了解你的权利”。还有些他看不清楚的小字。其他就没有什么可看了,只有那个留胡髭的人在说话。房间里的灯光像学校里的灯光一样,他偶尔被召唤到讲台上时总是亮得叫人难受。(“该戴尔发言了。”这是格雷纳太太的声音,然后是他的同学们熟悉的笑声。)

他低下头,看见刻画在薄木板上的字母缩写和星星和符号;他用手指摸索着这些印记,两只手腕靠在一起,好像还戴着手铐似的。一个人叫戴尔看着他,他照办了,先看着他的眼睛(蓝色的),然后看他的嘴唇。那张嘴命令他再叙述一遍。他再次告诉他们他如何把台球扔向那群人,但是另一个人打断了他,虽然声音很柔和:戴尔,我们需要你从头开始。

尽管水有点烫嘴,他还是喝了两小口。在他心里头,人群在镜子后面聚集:他妈妈、爸爸、乔纳森、曼迪。“都看着我。”戴尔知道他无法让他们明白,他本来绝不会扔球的,但他却还是扔了。早在那些一年级学生对他说一些常见的骂人话之前,在他从衣角的口袋里把它拿出来,感到它的分量和树脂的凉爽平滑之前,在他将球扔进人群拥挤的黑暗中之前——台球停留在空气中,缓缓旋转。就像月亮一样,这辈子它都在那儿。

语速压倒(亚当)

他们在她继父的小船上随波逐流,在一个人工湖中间,四周空荡无人,宽大的小区住宅围绕着湖水而建。早秋时节,他们直接用酒瓶喝着金馥力娇酒,亚当坐在船头看着水面上一道变化闪烁的蓝光,那很可能是电视透过玻璃窗或者玻璃门发出的光亮。他听见她打火机的咔嗒声,然后看见烟飘在他身上,散开来。他说了很长时间了。

等他回头去看自己说话的效果时,她已经走了,留下一堆牛仔裤和套头衫,还有烟斗和打火机。

他叫她的名字,突然意识到四周很安静,他把手放进水里,水很凉。下意识地,他拎起她的白色套头衫,闻着那晚早些时候在克林顿湖边留下的木头烟熏味,还有合成薰衣草的气味,他知道那是她的沐浴露。他再次叫她的名字,声音大了些,然后四下看看。几只鸟掠过一动不动的湖水。不,那是蝙蝠。她什么时候跳下水或离开船的,怎么可能一点水花溅起的声音都没有呢,万一她淹死了怎么办?现在他在喊叫了,远处一只狗在呼应。因为兜着圈子寻找她,他感到头晕,坐了下来。然后他又站了起来,顺着船沿看去。也许她就在旁边,忍着笑声,但是她不在。

他必须把船开到码头去,她肯定在那里等着。(每隔两三个分区就有一个码头。)他觉得看见了一只萤火虫在岸上慢慢地发光,但是这个季节不对,太晚了。他感到一阵愤怒涌上来,庆幸有这种感觉,想要它淹没自己的恐惧。他希望安帕在他啰啰唆唆情感告白之前就已经跳进水里。他曾经说过一旦他离开托皮卡去上学,他们就可以在一起,但是现在他知道不会了。等他在岸上找到她,发现她平安无事时,他就会急切地表现出自己的冷漠。

看见外置马达在月光下闪亮。对他任何一个朋友来说,操控船只都很容易,可能除了贾森之外,他们全都展示出一种中西部人掌握机械的基本能力,都能自己换油或者擦拭枪支,而他却连手动挡车都不会开。他身上有太多戴尔的基因。他找到了他想应该是启动绳的东西,扯了一下,没有动静。他把大概是风门杆的东西推到另一个位置,又试了试,还是没动静。他开始想到是否必须游泳了——他不确定自己水性如何——然后他看见了点火器上面的钥匙。他转动钥匙,引擎发动起来。

他尽量缓慢地把船开回岸边。靠近陆地时,他关上引擎,但无法让船与码头平行。玻璃纤维撞到木头上声音很响,附近的牛蛙顿时安静下来。似乎没有损坏什么,他也没认真去看。他匆忙把船上堆着的绳索扔到固定在码头的木桩上,迅速地随便打了几个结,然后下了船,他祈祷没人从某扇窗里看他。他没有去拿钥匙,也没拿她的衣服、烟斗或酒瓶,他跳上通往她家的斜坡,经过湿漉漉的草地。如果那条船在水上漂走,那也是她的过错。

面对湖泊的那些大玻璃门从不上锁。他轻轻打开一扇门走了进去。现在他才感到身上的冷汗。他能够看见沙发上她哥哥的身影——头顶着枕头,在大电视机的亮光中睡着了。静音播放着新闻。房间其他地方都在暗处,他想要叫醒他,结果还是脱下添柏岚靴子——他觉得它们肯定沾满了泥——悄悄穿过房间,走上铺着白色地毯的楼梯。他慢慢地走上去。

虽然不允许他在这样的时点来她家,但是如果被发现了也不是什么灾难。过去他也在这里待过两三晚,她告诉父母他喝多了。他们以为他睡在客房里。他们猜得不错,他给家里打过电话了。但是现在一想到可能会碰见谁——当他甚至都不能确定她是否在家时——他吓坏了。她妈妈吃安眠药,他见过那个超大号的处方药瓶,知道她每晚把药跟酒混在一起。上次的派对那么吵闹,她继父照睡不误。他们不会醒的,他安慰自己,只要不撞倒什么东西就行。他很高兴只穿着袜子。

他走到一楼,打量了一下黑黢黢、宽敞的起居室,然后又上一层楼走到卧室所在的地方。他几乎能看到屋子另一头的墙上那大幅常见的打猎场景,日落时分湖泊旁的树林里塞特种猎犬惊散一群野鸭。他能够看见报警系统面板上的红灯闪烁,好在他们从来没启用过。壁炉上家庭照片镜框的银色镶边有点亮光:十来岁的孩子在落满树叶的草地上摆姿势,她弟弟拿着一个橄榄球。巨大的厨房里什么东西咯咯响了一下,然后又安静了。他走上楼。

她的卧室在右边第一间,开着门,他没有打开灯,在走廊上也能看见安帕睡在床上,盖着被子,沉稳地呼吸。他放松了肩膀;大大松了一口气,因为松了一口气结果又更生气了,也意识到他好想撒尿。他转身穿过大厅进了卫生间,小心翼翼地关上门,没有开灯,掀起了马桶盖。想了想又放下马桶盖,坐了下来。外面慢慢驶过一辆车,车灯光透过百叶窗帘照亮卫生间。

这不是她的卫生间。电动牙刷、吹风机、这些特殊的肥皂——这都不是她的盥洗用品。一时间他以为,并迫切地希望,这可能是她母亲的东西,但是不对劲的地方太多了:淋浴房的门不同,玻璃是磨毛的;现在他闻到了马桶水箱上放着的一罐凝胶球的柠檬气味;墙上挂着的一个紫色布袋里装着异域干花。他打个激灵一瞬间回想起来,他对这幢房子的印象变了:钢琴(从来没人弹过)在什么地方?他不是应该看到那盏枝形吊灯的吗?楼梯上的地毯——绒面是否太厚了点,在黑暗中看上去也太暗淡了点,不像是真正的白色?

意识到不同之处、发现自己走错了房子已经够骇人了,伴随而来的感觉是,他同时置身于湖边所有的房子里,因为这些房子全都一模一样,登峰造极的相同格局。在每个房子里的床上都有她或者像她一样的人在睡觉或者假装睡觉;法定监护人在大厅另一头,大个子男人打着呼噜;壁炉上家庭照片的面孔和姿势可能不一样,但全都属于根据同样原理打造的面孔和姿势;油画上场景的元素可能会各有不同,但是熟悉和平庸的程度却差不多;如果你打开任何一台巨大的不锈钢冰箱或者察看人造大理石的厨房岛台,都会看见配套的预制产品,只是外观构造搭配略有不同。

他置身于所有的房屋,但是正因为他不再拘囿于一个离散的身体,也就可以飘浮在这些房屋上方,仿佛小时候观看克劳斯送给他的迷你火车的感觉,他对火车不感兴趣,几乎没法让它们动起来,但是他热爱那个背景,那在木板上铺开的绿色静电植绒:小而高耸的松树和阔叶树。当他观看那些细节极其逼真的树木时,同时占据着两个优势:他想象着自己在树枝下,同时又从上方观察它们;他抬头看着自己正在朝下看。然后他能够在这些视角、这些尺度之间快速转换,这样的连续变换使他游离于身体之外。现在他既在这个特定的卫生间里,同时也在所有的卫生间里恐惧到浑身僵硬。他从一百扇窗子里往下看着那个乏味的人工湖上的小船(干了的丙烯上面有些白色油漆,给表面增加了一种动态和泛着月光的感觉)。

他游移回到自身。他感觉仿佛什么地方启动了定时钟,他只剩下几分钟,也许几秒钟,逃离这幢他无意间闯入的房子,否则马上就有人朝他迎面放空一梭子弹,或者警察到来发现他在一个沉睡的女孩卧室外面徘徊。恐惧令他呼吸困难,但是他告诉自己他只需要摁一下倒带按钮,悄悄地原路返回,不打扰任何人。他这么做了,尽管现在当他走下楼梯时,那些小小的差异之处不断提醒他注意:有一张他先前没注意到的L 形状的沙发;他能看出来这里的咖啡桌是玻璃的,而不像她家的那样是深色木材。在楼梯底下,他犹豫了一阵:大门就在那里,向他召唤,他马上就自由了,但是他的靴子留在楼下,要取回靴子必须经过那个睡着的陌生人。

尽管他害怕可能随时会被发现,还是决定去取靴子,并非因为那是证据,可以追寻到他身上,而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如果就这么光着脚回到她身边,有可能会受到嘲笑和羞辱。他凭直觉也能大致勾勒出这个故事,能够感到故事会传开——她如何离开他,先是让他自己去胡乱对付那艘船,然后又在某个不知道怎么回事的倒霉的冒险经历中丢失了他妈的鞋子。嘿,戈登,你鞋带系好了吗?穿了拖鞋?他想起了中学时代的盖伦·麦凯布,穿着袜子回家,哭哭啼啼,因为穿了飞人乔丹运动鞋而被人捉弄——这样的记忆突然冒出来。盖伦现在还为这事气恼,尽管他现在可以仰卧推举三百磅。

曾被他认作她哥哥的那个年轻人已经翻了个身,脸对着沙发靠背,枕头掉在地上。他溜过去时,鲍勃·多尔 巨大的脑袋正出现在屏幕上,动弹着嘴唇。他捡起靴子,慢慢推开房门,滚轴有点滞涩。他只好用了点力气,弄出了很响的吱呀一声。沙发上的身体动了动,开始坐起来(在整个舍伍德住宅小区都有身体在动弹,并开始坐起来)。他没有关上门就奔了出去,手里拎着靴子,跑在湿淋淋的草地上——不顾地面凹凸不平,不顾地上的木棍和石头——速度快得空前绝后,身体因为一些肾上腺素的释放而愉悦。没有人在他身后叫喊,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耳内血液轰鸣。他激活了一些运动感应灯,跑得靠近水边了。他用尽全力跑了一分钟,然后意识到自己并不确定要去哪里。他单腿跪了下来,胸口灼烧,回头确认没有人跟着他。他尽快穿着湿袜子套上靴子,没有系鞋带,然后起身跑过一幢幢房屋,一直跑到了街上。

现在他唯一的目标是找到自己那辆停泊在她家车道上的1989年红色凯美瑞,开车回家,回到床上。他还在害怕——任何时候都可能听见警车声——但是远离湖水和可笑的闯入私宅的情景,他觉得最糟糕的事已经过去了。他拍拍口袋确定钥匙还在,快步沿着路边走——没有人行道——但他没有跑,以免万一有人看见他起疑。他走了又走,找不到自己的车,找不到她的家,他肯定把船停在了完全相反的方向。搜寻了差不多半小时,在湖边兜了半个圈,他才看见,心花怒放地看见,自己数小时之前停泊的那辆车。车门打开的声音叫人深感欣慰。他上了车,在后座上找到了自己那包红色万宝路,拿了一支。他把钥匙转到开车的位置,但没有启动引擎。他放下车窗,从杯架上拿起一个黄色比克打火机点燃香烟,吸了一口,感觉仿佛是自从发现她不在船上以来第一次深呼吸。

他发动引擎,打开车灯,发现她站在、一直站在她家大门前,身穿超大号套头衫。她几乎长及腰际的暗金色头发放了下来,他能够看到她的绿色眼睛描了眼影,肯定是又重新描过了。他思忖着关闭引擎,关上灯。她光着脚走到车边,打开后车门,自己取了一支烟点上,好像他只不过是赴约晚了几分钟而已,问道:你去哪儿了?

他怒不可遏。他无法承认自己吓坏了,无法说他没本领对付船,也没法说他几乎在别人家里撞见了别的年轻女子。他需要她解释。这他妈到底怎么一回事?“我想游泳。”她说。他再追问时,她耸耸肩继续抽烟,烟草味与她的护发素香味混合在一起。然后她拨弄着他的头发,他觉得这种表现既自信又亲热,这两者的结合他在自己班上的女同学里面是找不到的。

我继父过去经常在吃饭的时候大发议论滔滔不绝,现在他几乎不说话了,反正我们也不在一起吃饭了。我觉得他抑郁,好像他需要一个治疗师,去基金会 让你的父母给看看。现在他这么安静有点怪怪的,因为从前他会把每餐饭都变成他妈的长篇大论,只不过不是真正的讨论,因为没有人讨论任何事情,他只是对着我们这个方向说话。他会不时问我哥哥一个问题,但总像是突击考试:我曾说过是什么让航空业日子很难过的?(你知道他靠别人的发明发了财,是某种没有任何重量的螺丝什么的。)我哥哥从来不需要回答这些问题,因为他回答了自己的狗屁问题。答案总是中国,基本如此。然后去年夏天有这么一个晚上,我妈妈让我偷偷喝点白葡萄酒,我哥哥不在家,结果我成了餐桌上听人家说话的人,这委实让我烦躁。也许我有点恼火,要不就是因为我长大了一些,更在乎我妈妈。她受过一些罪,从我自己的老爸开始。但是总之我做了一件愚蠢却又了不起的事情。真的是非常非常缓慢地,我开始在椅子上慢慢低下去,就好像溜下去那样,他还在边吃他的意大利饺子边聊着什么。我妈妈已经在厨房里了,在往洗碗机里放碗盘。她从来不吃饭的。像这样慢慢地溜下去需要很好的耐力。那些嘎吱嘎吱的声音,全是玻璃碴子(开玩笑)。跳舞的时候他们总跟我说做动作时要想象这个动作,现在我就想象自己是一股液体从椅子上流下去。一点点离开椅子,直到我真的已经在桌子下面了,我继父还是没有注意到任何事情,我妈妈还在那里洗碗,我忍着不笑出声。

也许是忍着不哭出来吧?亚当问,她看着他。

如果哭,大概就是因为他妈的这个家伙有多么可悲。哦对了,还有我妈妈这样的,居然嫁给了他。好像他都没有意识到观众全都回家了,他还在那里说了又说。然后我在桌下一点点蠕动着,爬过地毯,屏住呼吸,一直爬进了厨房。我妈妈已经洗完了碗,在岛台的另一头,没有看到我,我静悄悄地站起来。她端着那杯桃红葡萄酒在窗口眺望湖泊,或者更可能是看自己在窗玻璃上的身影,因为已经是晚上了。我从冰箱里拿出酒瓶,把大部分酒倒进一个塑料杯,端着我这杯“巨无霸”走到她身边,她回过神来,想要对我说什么,但是我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让她别出声,轻轻说:听。我们可以听见继父还在餐厅里对着空气谈论罗斯·佩罗 。(他对罗斯·佩罗着迷,罗斯·佩罗,还有中国。)我妈妈可能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我们蹑手蹑脚走到门边,站在那里望着餐厅,看他对着空气说个不停,就像个调频收音机,酒差点从我鼻子里喷出来。我们在那里不知站了多久他才抬起头来,好像我们逮住他手淫似的。他看看我的椅子,然后又看看我们,现在我妈妈和我真是笑得肚子痛了。然后他脸上露出那种糟糕透顶的笑容,是彻底地光火了。好像说你们这两个婊子怎么敢取笑我。但是我给了他一个继女的笑容,挺住挺住,我们基本上是在比赛谁更能忍住不眨眼,我妈妈的笑声变得神经质起来,直到他的表情终于放松下来,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但本来也可能会朝另一个方向发展。

亚当是在哪个时刻才意识到她从椅子上溜走和从船上溜走之间的相似之处呢?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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