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得(媒体人)
史诗大剧《大汉赋》正在选角,谁来扮演霍去病?网络闲人又开始无由猜测和热烈举荐,最新被圈中的是于适,他刚刚在《封神:朝歌风云》中成功扮演了姬昌。策马飞奔于残阳如血的天地之间,伫立在大河奔流的万仞绝壁之上,那种飞扬的少年英雄气,说他就是“披坚执锐犹黄口,点将封侯趁少年。铁骑猛封狼居胥,金戈狂扫焉支山”的冠军侯,真的不算离谱。
“南方的秀才北方的将,陕西的黄土埋皇上”,今年春天在关中漫游,行程可以简称为“上坟之旅”。卫青霍去病都得到了陪葬茂陵的哀荣,且将军显然比皇帝更有观众缘,武帝陵寝游客寥落,霍去病墓前则盛放着游客敬奉的鲜花(卫青墓在修缮中,游客不得见)。陵庙墓冢祠堂我们一路上看了无数,得到“花供养”最多的只有两个人,一是霍去病,一是诸葛亮,最能与今人产生诗意联想情感链接的,还得是这样的人物。
汉武帝一生创造了很多“第一”,其中一项便是首创用大型石雕表彰战绩卓著的功臣。霍去病墓前的石雕有七八件都是国宝级的珍品,与后世力求写实追求精美、努力在坚硬的石头上表现柔软肉感的审美取向大不同,它们完全依循石头天然的形状,略加雕琢刻画,便异常生动。这些大家伙有沉甸甸的分量感和力量感,但它们一点也不笨重阴沉,反在石的实在中有别样的轻盈,质朴雄强又天真稚拙,甚至还有几分幽默诙谐。
“马踏匈奴”无疑最著名,马的动作幅度不大,它的姿态毫不紧绷更不狰狞,是一种正常行进的从容之姿,好像它正按自己的节奏在路上走着走着,咦?怎么马脚就把敌人踩了个正着?简直是漫不经心呢!所有的“戏剧冲突”都在马腹下面的匈奴身上,他左手握弓右手持箭,双腿蜷曲团身倒仰须发蓬乱龇牙咧嘴,细观其表情,既有恐惧,又仿佛对自己狼狈的处境带着点自嘲的笑意,绝了。
霍去病墓(1914年)
雄浑,灵巧,自信,天真——这是帝国的青春之歌,是只能追慕不能再现的时代气质。这是世界级的美,与古埃及古波斯古希腊那些精美的石雕相比,也毫不逊色。它们是两千年的旧物,却有奇异的现代感,实在是令人欢喜赞叹。
旅行归来,少不得有一阵子会沉迷在相关的记载与阐述中不能自拔,《史记》是绝绕不过去的。也算是岁月的馈赠吧,在“本纪”与“列传”之后,现在终于耐烦读《平准书》了。如果说,凿空西域的机智、封狼居胥的壮丽,开疆拓土的豪迈能轻易点燃热血,那么,《平准书》瞬间让人冷静,汗涔涔下——它们是大时代的AB两面,前者令人荡气回肠,后者令人心惊肉跳;一个是全面碾压狂飙突进的大爽文,一个是苦熬苦挣寸寸为难的小账本。
《平准书》是史家为连绵不断的劳师远征算的一笔一笔经济账,是长年累月被过度动员的社会图景,它确实毫无阅读快感:贫者有服不完的兵役徭役,富裕阶层的家产被酷吏们各种巧立名目巧取豪夺,而鼓励告发的制度设计(所谓“告缗”)引发社会财富的大转移与人心的大崩坏。别有用心的小人寻墙觅缝诬人清白,为了避险,富人不再用心创造财富积累财富,而是虚抛浪掷,今朝有酒今朝醉。至于国家垄断经营所导致的百物腾贵质次价高,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将星灿烂虽远必诛是激情燃烧的大调,斤斤计较投入产出是压抑低徊的小调,两种调性缠绕交错,才是真实的“大汉赋”。人都难免慕强,然而在代入政治家军事家外交家建功立业的爽快之后,不妨偶尔也试着将自己代入逶迤于途的小百姓。毕竟投胎是一门玄学,生而为普通人才是普通人的命运。这种代入的“用户体验”并不美妙,但足以祛魅,让我们对所有华丽的宏大叙事存三分戒心。
司马迁对同朝人物的褒贬多有与今人相抵牾处,他用“君子豹变”形容卫青霍去病,却把“天下无双”的赞美给了“李广难封”的飞将军。《孝武本纪》则简直就是“刘彻被巫婆神汉连环诈骗的悲摧人生”,看得你都想大喝一声:赶紧下载反诈App呀,刘小猪同学!
读书软件上可以看到其他读者的点评,我吃惊地发现,因为司马迁的立场“不合吾意”,有的人那个气急败坏的声口,你相信如果真能穿越,他恨不得亲自操刀对司马迁施刑。本想上去美美地讽刺挖苦一番,旋即作罢,反正司马迁伟不伟大,他们说了根本不算,嘿嘿。
2023.8.15
供图/得得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