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雪村
读作家肖复兴悼袁鹰诗句“文坛朱墨犹看尽,未了斋中未了情”,觉得特别合乎袁鹰先生晚境。
1995年他70岁刚过,感到忙忙乱乱、凄凄惶惶中黑发变成白发,但还有那么多应读而未读的书,该做而未做的事,想写而未写的文章……面对老友黄苗子为他题写的篆书小匾——未了斋,他时时提醒自己莫要懈怠。
转眼他90岁了,形容自己是“老弱病残废”,话里带点儿玩笑,也带点儿衰老的无力和无奈。可说是说,那年他仍勉力写完一本书,因为帮助录入,我读了部分书稿,是他记录的那个非常年代的文人之殇。而从他越发平和、慈祥、孱弱的外表,又看到一个文人的风骨和内心深处的忧思与清醒。他说这本书是最后一本,听得出,他心有不甘,一定还有想写而未写之文。所以,他常以“未了”的眼睛看人看世看自己,心境超然。
他最后的时光,留下一个温暖画面:久病卧床的他,倚在床头,借着台灯柔和的灯光,戴着花镜静静地看书,当我们快走到床边时,他都不觉,仍沉浸在阅读中。一次见他读清人沈复的《浮生六记》,一次见他读品相有点儿残破的繁体民国版《唐诗三百首》……容易想起流行的那句“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感受美妙之极。他后来也很怀旧,怀念以前写信的故人,他们都走了。记得2019年的一天,肖复兴写信来,他看了几遍,又拿着信摩挲了许久……他常吟诵“云中谁寄锦书来?”也会让人生出“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他的家很温暖:他那时还能外出,临出门,阿姨帮他穿上外衣,拿好拐棍儿,他说声“谢谢!”然后,他走到老伴儿面前,用轻轻软软的沪语说一声“侬走了”,还要叮嘱一句“走路、转身慢一点……”最后,慈爱地看着残疾缠身的女儿,再跟她道一声“侬走了”。走到门口,回头还要跟阿姨说一声“谢谢,我走了!”此刻,我会有一种莫名的感动——这该是一个最普通、最传统也最有温情的家庭相濡以沫的牵挂,是风风雨雨几十年后归于平淡的相守,也是人生最后一段旅程的搀扶和挽留……
9月第一天,他走了,“即今休去便休去,若觅了时无了时”。他走得一定很平静、很安详。
人这一生,虽有未了,可终会化为无形,也即不了了之。但有些事如他说:“不了了之”并没有“了”,也了不了……
写于2023年9月2日
供图/罗雪村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