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半年多,山东临沂大学文学院教师邢斌在今年8月下旬的一次讲座中和他人分享了自己在2022年12月至2023年1月期间当外卖员的经历,讲座主办方将其自述文章发布到了网络上后,引发了不少网友热议。文章中,邢斌称他发现一个月跑外卖的过程非常辛苦,为了提升收入外卖员有时需要同时送5份外卖订单。在此期间,他受到过少数顾客、保安的白眼和辱骂,但也遇到过令人暖心的事情。最终,一个月的外卖工作,他挣到7000多元钱。邢斌表示,他希望借助这次经历,增加人生体验,“如果对生活没有切肤之痛的话,写出来的东西都是轻飘飘的。”他也呼吁社会能够更加理解外卖员的不容易,对他们多一些共情。
大学教师体验当外卖员一个月 每天走3万多步 瘦了6公斤
临沂大学文学院官方网站介绍,邢斌是山东青岛人,西北师范大学文学硕士,现任该学院讲师。目前主要承担的课程有中国现代文学、中国当代文学等。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诗歌。
8月31日,邢斌向北青报记者表示,关于外卖员的收入,他曾看到过很多报道,数字相差很多,“我和家人就这个问题讨论时,萌生了亲自去体验当外卖员,以进行核实的想法,就在去年12月下旬开始体验了1个月的外卖员生涯。”邢斌表示,工作期间,他遇到过少数人的恶语相向,但也遇到过一些让他感到非常暖心的事情。“我平均每天走3万多步,爬110层楼,瘦了6公斤,一个月时间挣了7000多元钱。”他表示,通过那段经历,他更加理解了外卖员的不容易,也希望社会各界都能更加理解、善待外卖员。
邢斌回忆说他当时注册了多个外送平台的外送员,但以当兼职外卖骑手为主。
发现收入最大化需要同时送5份外卖 但很难不被顾客催单
邢斌计算说,平均每单外卖能挣3.5元,一般要骑车2公里取货,然后再骑车3公里送货,取货平均等5分钟,骑车8分钟,送货进小区上门平均7分钟,共20分钟。一小时能完成3单,就差不多是10.5元。
如果一次带上3份外卖订单送货,排好次序能节省不少时间,但容易被客户催单,一小时收入能增加到15.75元。至于一次送5份外卖订单,在邢斌看来已是极限,很难不被催单,但收入能进一步提升至每小时19.25元。
他还总结了他眼中的“坏单”、“好单”等送餐经验:不建议送蛋糕和鲜花,冬天不要送烧烤。不建议送医院的订单,不建议送代买订单,啤酒最好不送。送超市物品比送餐好,文具、药品,最佳。其他轻便而不易损坏的特殊用品也建议接单。长途、加急类的订单则要谨慎判断。
邢斌还展示了自己每天记录的账单,可以看到除了中间有几天,因为有事没有接单外,2022年12月22日开始,他几乎每天都会从事外卖工作,最多的一天他从早上6时13分开始工作到第二天凌晨1时41分,累计送外卖19个小时,单日收入400多元。
希望未来体验其他职业 “给油头粉面的内心减减肥”
经过体验,他最担心外卖员发生事故后的维权问题,此外,他遇到的纠纷中,有时外卖员是占理的,但仍被平台处罚,反复多次申诉仍没有任何效果。
邢斌称,希望未来再去体验一下建筑工、快递分拣工等职业,“给自己油头粉面的内心减减肥。”
对话当外卖员的大学教师邢斌:有顾客一句留言让他倍感温暖 被人误解恶语相向时最心寒
北青报:你怎么想到要体验当外卖员的?
邢斌:去年曾有报道说有的外卖员一天能挣1000多元,但此前北京一位人社局官员也曾体验送外卖,辛苦一天挣了41元钱,算下来一个月每天都工作也就挣1000多元。当时我和家人聊天,到底外卖员的收入是怎样的呢?当时我就想,自己如果亲自去当一下外卖员,就能知道答案了。
我的生日在12月,去年12月我孩子给我送了生日礼物,我就想,我也给我自己送一个生日礼物吧,就决定启动这个当外卖员的计划。我觉得只当几天外卖员没办法真正去了解这个行业,就决定要去体验一个月。
北青报:为此你都做了哪些准备呢?
邢斌:我在相关的外送平台上进行了登记,因为我还要工作,就只能报名兼职的外送员。我按照规定去医院做了体检,有的平台需要培训,有的平台不需要。
最主要的准备是交通工具,我家里原本有两辆轿车。决定送外卖之后,我想着买一辆电动自行车,但店家说电动自行车续航少,充满电也跑不了100公里,不适合我送外卖。最后我花9000多元买了一辆摩托车,加满油可以跑220公里,后来我送外卖时,几乎每天晚上油都会接近耗干,我就充满油再回家休息,由此计算那期间我每天几乎都要跑200多公里。
最后我跑外卖一共挣了7000多元,尚未填补上买摩托车的钱。
平均一天要走超3万步 曾搬整箱啤酒爬六楼
北青报:刚开始送外卖时,会有不适应的地方么?
邢斌:我今年49岁,临沂这边有很多5、6层的老楼,没有电梯,需要爬楼梯上去给人送餐。有一次我接到一个烧烤订单,到了店之后,商家说订单里还包括两箱啤酒。我到了之后发现客户住6楼,没有电梯,我只能先把烧烤放在其中一箱啤酒上,先搬上楼,然后下楼再把第二箱啤酒搬上去。
此外,一些小区非常大,里面可能有40多栋楼,从中找出顾客所在的楼非常困难。还有的小区楼号不是按依次的顺序排列的,是按照八卦的顺序来排,这就进一步增加了我找楼的难度,感觉几乎要崩溃了。由于不少楼的楼牌号挂在4、5层楼的高度,到了夜里更加难以辨认,我后来又给自己买了一个强光手电,就用来确认楼牌号。
多数小区都不允许摩托车进小区,此时我就需要下车步行送餐,一天下来我的微信步数基本都超过3万步,手机数据显示我平均每天爬110层楼。一个月时间里,我瘦了6公斤。
相比之下,取送外卖操作本身倒还好,我只有两次取错过餐,有一次我发现后赶紧回餐厅换回来了,还有一次我取错了,店老板立即就发现了,然后提醒了我。
当时还有一个情况,就是正值寒冬,送餐会很冷。有一次我被派去一个郊外的订单,来回有几十公里,当天很冷,我回来路上实在冷得受不了,就把车停到一处农田边上,我下车绕着农田跑了好几分钟,用这种方式给自己驱寒。
北青报:送餐时你的压力大么?
邢斌:主要是怕送餐迟到,有时送餐比规定时间慢1秒钟就要扣20%的收入,如果迟到超过20分钟,就还要倒贴钱。这个时间是从接单就开始计算了,有时外卖员到了餐厅,饭却迟迟没做好,留给送餐的时间就更少了。
北青报:送餐期间有遇到过一些让你不开心的事么?
邢斌:其实我决定体验送外卖的时候,就做好了会被骂的心理准备,但一些事情还是超过了我的预料。
在前几天的讲座中,有听众问我,听说有顾客会给外卖员2元钱,让外卖员帮忙扔垃圾,是否真有这种情况。我说给2元钱就算很好了,有的顾客会让我把走廊里的两大包垃圾带走扔掉,根本没提给钱。我表示这并不是我的任务,对方就问我想不想要好评,如果我被人差评是要扣钱的,没办法只能帮他扔了垃圾。这样的事情我其实经常遇到。
有一天夜里,我送了一单烧烤订单,15分钟就送到了,取餐的一位女士接过餐,就说餐冷了,让我拿走。这就意味着这一单需要我自己埋单了,我给对方解释,天气冷,我15分钟就送到了,菜冷了实在不是我的责任。最后旁边一个人站出来,说怎么能这么欺负外卖员,这才结束了这场纠纷。
最让我寒心的一次是,有一天我同时接了两单,先按照平台要求给一家送去,然后将一份果盘送到一个学校的家属楼,开门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人,一下子把我推到了墙上,问我为何在小区绕了一大圈才送过来,说的话很难听。这个年轻人的父母也站出来辱骂我。
我本身从事教育工作,在我看来,年轻人就像一张白纸,需要接受正确的教育和引导,看到这个年轻人的情况,我感到非常难过。
北青报:那是否在送餐过程中也会遇到一些让你感到很温暖的事呢?
邢斌:有一天晚上10点多,我将一份馄饨送到郊区一处5、6层楼的家庭里,一位女士开门接过餐。当时疫情还比较严重,她向我表示感谢,我戴着口罩不说话,向对方挥了挥手。
我下楼之后,就发现对方给我发了2元钱红包,并留言说她的孩子在读中学,晚上忽然想吃馄饨,辛苦我送来,她发给我2元表达谢意。
还有一次,我到一个挺远的乡镇送餐,我到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接外卖的夫妻看到我,说回去的路在修路,走不通。两人骑着电动车在前面走,把我送到了乡间公路才回家。
另一次,订单地址是个医院,让我送一份饺子去。但在路上我不知道的情况下,饺子撒了一部分。我到医院后跟对方说,让他们先吃没撒的饺子,我重新回店里再补送一份,他们不用重新给钱。
我送完第二份饺子后,顾客追到电梯口,非让我把第二份饺子的钱收下,那一刻我也感动极了。
在烧烤店候餐会和其他外卖员交流
北青报:你在体验期间会和其他的外卖员交流么?
邢斌:其实我们接触的时间很有限,大部分时候大家都忙着各自跑各自的订单。只有在烧烤店取餐时大家会聊一会儿,烧烤店的餐品怕冷,一般外卖员到店之后,店家才会开始做,此时外卖员就会趁着等餐时聊聊天。
之前我看有些人说,外卖员之间竞争很激烈,但我接触下来感觉大家都很实在,会主动给我讲送餐的小窍门,分享一些送餐更快的路线。送外卖的一个月里,我见到了3位女性外卖员,见到了几位年龄很大的外卖骑手,最大的一位对我说,他今年66岁了。他们承担不了每天14小时、全年无休的高强度劳动,我估计他们每个月也就能赚个三四千块钱。
北青报:我注意你曾提到,你感觉外卖员维权时会遇到困难?
邢斌:是的,有一次我送一个跑腿单,货及时送到了,顾客也很满意。但顾客不擅长手机操作,不知道怎么点,来完成最后的付款程序。最后导致我配送超时。
还有一次,我到餐厅等了半小时,菜还没有做,期间我和各方保持沟通。最后等到了75分钟,我赶紧和顾客商量,顾客非常理解,先点了收货,让我慢慢送。虽然如此,第二天还是被平台发了警告,我就此一级一级申诉,但都显示申诉无效,最后到第五级申诉时,主管人员还是说无法通过申诉,反问我:“你申诉了快一整天了,有这时间,你跑一天外卖,也快赚200块钱了,干嘛这么轴?”
我当时回答说:“你应该看过一部电影,叫《秋菊打官司》,这不是钱的问题。”过了一会儿,他说给我发了一个红包,我打开一看里面有15元,对方留言说理解我的经历,但罚款不能取消,15元钱算是他个人的人道主义补偿。
曾在送餐时遇到学校同事 为怕尴尬没有相认
北青报:体验当外卖员期间,你会担心被熟悉的人认出来么?
邢斌:其实有过这么几次,有一次我送餐,顾客一开门,我就发现他是我们学校另一个学院的老师,大家平时都认识。但我戴着口罩、头盔,他没认出我,我也没多说什么。其实我不怕被人认出来,就是觉得会有些尴尬。
还有一次,我在取餐的时候,听到旁边有年轻人说话:“这个送外卖的好像邢老师啊。”我觉得这一定是爱听我课的学生了。
北青报:你的家人支持你的这次体验么?
邢斌:我的家人都很了解我,对我的做法也非常支持。这次体验的最后几天正好赶上大年三十,我想着送餐过程中如果能够经过家附近,就回家吃一口团圆饭,但当天我送餐的行程都离家很远,到大年初一凌晨才回家。这期间就和家里通了个电话,即使如此,他们也很理解我的做法。我孩子现在有时和我一起看到路上的外卖员,还会说“看见你的前同事了”。
对于我的家人来说,他们最担心的是我的安全,因为有时送餐要到深夜,这应该是所有外卖员家属最担心的事情了。
北青报:为什么时隔半年多你才和公众分享了这段经历,这段经历对你有哪些影响?
邢斌:我父亲经营着一家企业,我家并不缺钱,没想用这个机会去挣钱。我体验的本意只是想去经历一下这样的生活,这段经历会被我消化掉,在我未来创作文学作品的时候帮助到我。
在我看来,我做的只是一件小事,我没有告诉过我的父母,也没有跟学生们说过。这次是主办讲座的王兆军老师邀请我,我才决定和大家分享这段经历。
我希望借助这次经历,增加我的人生体验,接触大千社会的人生百态。我觉得作为一个文学工作者,如果对生活没有切肤之痛的话,写出来的东西都是轻飘飘的。
这次体验过后,我更加理解了外卖员的生活,他们是如何挣着自己的辛苦钱。以前我在写作时,看到外卖员来电话可能会晚一些才接听,现在我一定会第一时间接听,因为我知道他们可能是边骑车边打电话,这样是非常危险的。我也希望社会能够更加理解外卖员的不容易,对他们多一些共情,让这个社会能够更加美好。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屈畅
编辑/倪家宁
校对/罗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