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耳朵
赵堂子胡同新3号是我15岁以前一直生活的地方。坐落在朝内南小街离北京站口不远的这座宅院,是朱启钤在20世纪30年代购置的一所未完成的建筑,由他自己重新设计并督造。院内的长廊有彩画,建筑上的做法是按《营造法式》进行的。据朱启钤的儿子朱海北回忆,院子修建所用的木工、彩画工都是为故宫施工的老工匠。可惜70年代我父母搬进去的时候这些彩画基本不见了。
我已离京多年,久居国外,记得宅院的街门是广亮大门,进入大门,正对着的是一条贯通南北的走廊,我们家搬进这个院子时,这里已经成了外交部的家属院。30多户人家分散居住在走廊两边的八个院落里,还记得我家的房子是院子第三进的西厢房。父母刚搬进来时,本来住的是西边第四进的耳房,我出生才换到大一点儿的西厢房住。这房子本来是一整间,让家里打了隔断,变成了三间。那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趴在爸妈那间屋的窗前看屋外风景的变换,看天,看树,更看人。
小的时候曾经在这院子里碰到过一位老太太。那会儿中国刚刚开放,老人从英国一回来就直奔这个院子,说是要看看以前生活过的地方。
当时我还很小,没体会过远离故乡的感觉,对于老太太的举动只是好奇:不明白她为什么来看这么个破破烂烂的大院。但是今天,当离开北京这么多年后的我又一次看到枣树,看到枣树在五月里开的细碎小花,突然就理解了那位老人心里的思念,就像北京人院子里的枣花,毫不张扬,却永远有它淡淡的回味。赵堂子胡同新3号这个大院就是我体会北京的地方,是我记忆里永远的家。
作者全家合影
猜果子名·踢锅·攻山头儿·拔牛根儿
当年的小伙伴儿们,你们还记得怎么玩儿吗?
小时候最开心的就是院子里有好多小伙伴。现在想来我们真是幸运,每天做完功课都有一大群孩子一起玩儿,从来不知道寂寞是什么。那会儿玩儿的游戏也是花样百出,除了大家经常玩儿的跳皮筋、藏猫猫、砍包儿和过家家,还有猜果子名、踢锅、踢锅电报(是和前面完全不同的两种游戏)、加减乘除、三个字儿(一种逮人的游戏)、骑马打仗和攻山头儿等等。每天好像不到睡觉都不回去。不知道现在小朋友还会玩儿这些游戏吗?当年的小伙伴儿们,你们还记得怎么玩儿吗?
那会儿淘气,隔壁经贸部大院拆了以后一片废墟,我们孩子喜欢到废墟里玩儿,因为没人管。有一次,我和其他小朋友玩儿得高兴,拿个水瓶子往院外呲水,没想到院外坐着乘凉的老太太,站起来一下看到是我,马上说道:“你们就淘吧!我可认识你奶奶,你看我怎么跟你奶奶说去!”把我这个一贯的好学生给吓得!那些别的院的孩子到我们院上房、揭瓦、捅马蜂窝的事当然就更数不胜数了。
除了淘气,我们也学雷锋做好事。记得当年我们还成立了一个331小组,做的好事就是每天帮院里的邻居倒垃圾。有一次倒垃圾的时候,发现垃圾站里着火了,我们还抬水灭火。那会儿的垃圾站是在外面地上挖个大坑,现在已经见不到这样的垃圾站了。
院子里基本每户人家门口都有个小花坛,小时候一件最高兴的事就是春天的时候翻种这小花坛。周末的上午,晒着暖暖的太阳挖土玩儿,应该是每个城市孩子都会觉得有趣的吧。有时候我们会在门前的小花坛里种些蔬菜,黄瓜、西红柿什么的。只是蔬菜总是长不好,也许是土地太薄?也许是我们不懂得施肥?夏天收获的时候,黄瓜只有手指粗细,而西红柿比樱桃也大不了多少,可是收获的感觉就是现在想来也觉得快乐。最野的是草茉莉,不知哪里来的一粒种子让它发了芽,以后就越长越茂盛。
拔牛根儿也是小时候最喜欢的游戏之一,只有秋天才能找到那些又粗又壮的叶茎。如果我的老牛根儿赢了,能高兴好几天呢。
作者家人在最早所住的耳房前
光膀子的赵叔叔·扒火车走全国的小二·伺弄花儿的马奶奶
希望他不再记得我们带给他的伤害
赵堂子胡同新3号在70年代我们搬进去的时候是外交部宿舍,大家的父母都是一个单位的,只是做的职位各有不同。
记得最清楚的是一位叫赵小寿的叔叔,他可是当时有名的保卫国旗的英雄。后来听父辈说起当时的情景:1966年的一天,一些人用卡车撞开中国驻印度尼西亚使馆大门,蜂拥冲进院内,疯狂破坏使馆。这个时候,赵叔叔上前保护国旗,被这些人开枪打成了重伤,这件事当时报纸上宣传了很久。夏天天气很热的时候,赵叔叔会光着膀子,我们都看到过他胸口上触目惊心的伤疤。他本人却是很低调,从来没谈起过这件事。他儿子女儿都是我们平常玩儿得很好的小伙伴,也从来没听他们谈起过。
提到院子里最有特点的人就不能不说“小二”。小二有小儿麻痹后遗症,走路一瘸一拐,说话也不利索,有时候就会成为院儿里孩子取笑的对象。但他脾气好,就是惹急了,也只是举起手来,佯装要打人,谁也没见他真的打过。我从来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他应该也是外交部子弟,那会儿有二十来岁吧。从我们小时候起他就在传达室里干活,有电话来了,他就一瘸一拐地走到那家院子里喊话:“xxx电话。”我们小孩儿有时候觉得无聊了,也会跑到传达室找他玩儿,他从来不烦我们,估计也只有我们才有耐心听他讲话。还记得冬天的时候在传达室,他一边瘸着腿翘着手(也是后遗症的缘故)给炉子加煤,一边给我们讲他怎么扒火车去全国各地玩儿。怪不得他时不时地就失踪呢!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希望他不再记得我们带给他的伤害,只记得我们带给他的温暖。
院儿里的马奶奶,花儿侍弄得特别好。她家就住在我们同一个小院北房东边贴长廊的一间,屋子外面摆满了花花草草,郁郁葱葱。珍稀的昙花开放时,基本都是夏天的夜晚,大家不请自来,在院子里像开派对一样,坐在小椅子、小马扎上,边聊天边等待,只为一睹芳容。
赵堂子胡同新3号
最漂亮的女孩·最吃香的男孩
那个一起在长安街上走了又走的女孩,已经走去了天堂
那会儿院子里长得最漂亮的女孩儿我觉得是刘蓉,长圆脸儿,眼睛大大的,顾盼之间特别水灵儿,是院儿里的一朵花,追她的男孩子好像很多,我们一帮小屁孩儿都没怎么和她说过话,虽然她只比我们高一年级。只有一次,不知为什么进过她家玩儿。记得她打扮得一尘不染,非常干净。她家门口的小花坛里种了玉米,那是第一次知道玉米秆子嚼起来几乎和甘蔗一样甜。
院儿里最帅的当然是“三儿”。三儿的大名叫潘宝强,顾名思义家里排行第三,上面有哥有姐。三儿长了一张长脸儿,鼻子高挺,眼睛细长而有神采,经常一身绿军装,黑片儿鞋。他学习没见多好,长得也不是现在小男生那种漂亮,但那股吊儿郎当的劲儿北京妞儿特吃,就觉得他有男人味儿。他比我们大个一两岁,小时候也带领我们一起玩儿小朋友的游戏,猜果子名、追人儿什么的,过了小学当然也就不好意思再一起玩儿了。还记得他妈妈在院儿里一嗓子喊过来:“三儿,回家吃饭了!”
邻居的W妹妹是从小玩儿大的伙伴。那时的她胖嘟嘟的,喜欢吃,而且她父母就她一个孩子,非常宠她。不知道为什么,一想起小时候的W,就想起她手里拿块猪排走来走去的样子,每次都看得我直流口水。从小学到初中,我们几乎总是在一起玩儿,跳皮筋儿、过家家、看书、打牌、赶作业,还一起掏小野猫。W妹妹得到的那只小公猫,黄色长毛,两眼炯炯有神,却又极乖极听话,柔顺得很,到现在我都还记得它的样子。还记得后来高三那个夏天,高考报分当天,她来我家找我,我们一起在长安街上走了又走。当时她刚从杭州高中毕业回来,也准备升大学了。那天她穿了条白色的牛仔裤,黑色浓密的长发飘飘,青春、妩媚,是大姑娘了。我问她热不热,她说,杭州姑娘都这样,夏天也穿长仔裤,美啊!那时的我们多年轻啊,对生活充满了希望和憧憬。
那天一别我们就几乎没有人生交集了,只是有时候听到妹妹说她一直过得很好,结婚了、生孩子了、买车买房了,以为生活就会这么安安稳稳过下去。前几年回去行色匆匆,总想着还有机会相聚。没想到刚在微信联系上没多久,就看到她好久不发消息,然后就听到她走了。生命真的就这么无常!只希望她一路走好,天堂里不再有伤痛!
毛毛虫·槐花饼·北冰洋汽水·西红柿酱
《红楼梦》《星球大战》和琼瑶的每一本书都仔细看过
院子的春是从杨树的“毛毛虫”开始的。树叶还没长出来,红色的毛毛已经挂满了枝头。这种杨树不飘絮,毛毛会发出青青的味道,告诉大家春天到了。等脚下踩着满满的红色时,树已经开始绿了。
记忆中深刻的还有那槐花的味道。虽然夏天的吊死鬼是女生最害怕的虫子,春天却是槐树最好的季节。一串串白色的花朵带出空气中那甜甜的香味,在春末的日子里走到哪儿都能闻到。曾经妈妈把槐花放在铝饭盒里蒸了,拌上白糖给我们吃,对于那年月吃不到糖的孩子,是太好的牙祭了。可惜那时我觉得槐花太香,只适合闻,不适合吃,从来就没喜欢过。
那时的夏天,树荫下就是凉爽的。中午睡觉起来,奶奶买的冰棍儿放在大茶缸子里,撮一口是红果清凉酸甜的味道。虽然那会儿有小豆、红果的,最喜欢的却是菠萝的,淡黄色,吃的是那种从来没尝过的远方的味道。汽水除了橘子味儿的黄色北冰洋,还有种红色的,杨梅口味。喝一口冰凉爽辣,直蹿脑门儿,是最早感受到的brain freeze。
傍晚最美了,大人回来以后,在院子里泼上凉水,架上小饭桌。暑热消了,院子里满是草茉莉的清香。晚饭通常都不会复杂,但是在这样的夏的傍晚,炸酱面也是那么难以忘怀,尤其是配上北京特有的顶花带刺儿的黄瓜。
在院子里吃饭还有个原因是要杀蚊子。家家关窗闭户,喷上敌敌畏,静待蚊子被消灭。吃完晚饭,天黑了,暑热也消了,打开窗户散散敌敌畏的味道,不经意看到白天捉了放在纱窗上的小蜻蜓也香消玉殒,不由得有些伤心。
夏天,家家还会用吃不完的西红柿做西红柿酱,就放医院打点滴的瓶子里,存家里阴凉地儿,到冬天开一瓶甭提多美了。记得家里炸过一瓶西红柿酱,当时一片狼藉,还吓得我够呛。
一到夏天,还可以在院子里洗头。打一盆水,用粉色的洗发膏搓啊搓,满头都是沫沫,冲干净了就清清爽爽还香喷喷的。只是马蜂也喜欢这味道,有一次我头发还湿着就停在了上面。我不知道,伸手一摸,被马蜂蜇个正着。现在想来还心有余悸。有时候还会在脸盆里没洗头之前的干净水里练憋气,聊解一下去不了泳池的遗憾。
夏天总有雷阵雨,我喜欢趴在窗户边上看院子里雨滴砸在地上溅起的小水泡儿。雨停了,跑到院子中的长廊里坐一坐,最爱闻雨后泥土那厚厚的味道。
夏天最开心的当然是暑假。不出去玩儿的日子里, 和小伙伴们一起在院子的廊子上、转角的屋檐下打牌、下棋。因为家里书多, 我还和妹妹一起组织过院子里的小图书馆,小朋友们都可以来借书,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嘛。也有安安静静自己一人坐在院子里看书的日子,树荫下的小椅子上,《红楼梦》《星球大战》《基度山伯爵》和琼瑶的每一本书都仔细看过。最好看的当属从老妈单位借来的金庸的港版武侠小说,竖版、繁体,每幅插页都是没见过的精美。累了就听听知了叫,看看树叶缝隙里漏下的阳光,想象自己是书里的某人……快开学要赶暑假作业了,几个小朋友在院子里一起做,好像作业也变得容易一些。只有那六篇作文,每次估计得咬掉六个橡皮头儿才能勉强写出来凑数。
作者与家人在马奶奶家的花草前留影
秋枣的腰围·汤婆子的温暖
我怎么就舍得离开北京了呢?
秋高气爽的日子在院子里看天,淡淡的云,那么白,衬得天更蓝。经过一夏天的闷热,突然就干爽起来,让人身心愉快。
从学校回来,书包里装满新书,一年又要开始了,多么兴奋。屋门口的枣子也熟了,渐渐变了颜色。最快乐的打枣时间到了。我和妹妹轮流打,打下的枣子还要量“腰围”。中秋节会带枣子去学校和同学一边分享,一边看孔明灯从学校的操场上缓缓升起,和着天上又圆又大的月亮,心里充满对未来的希望。
北方的冬天总是有些肃杀。初冬的时候,空气中飘着烧树叶的烟火味儿。寒冷的冬季,穿得厚厚的,哆哆嗦嗦走回家。到门口闻到醋熘白菜的味道,就觉得那么幸福,知道温暖和香甜正等着你,是到家了。那时的冬日里水果不多,最好吃的是削个心里美萝卜,绿皮里的红瓤有萝卜的清香,甜甜的,却没什么萝卜的辣气。
冬天晚上被窝里不可或缺的就是暖被窝的了。那会儿我们家最奢侈的是奶奶用的“大土鳖”,学名叫“汤婆子”。“大土鳖”外面套个棉套子,放被窝里,别提多暖和了。热水袋也有,但因为橡胶的,天一冷一热就容易坏。用得最多的就属输液瓶了。对了,你没看错,就是前面提到的灌西红柿酱的同一种瓶子。冬天给这个瓶子灌热水是有技巧的,热水一下进入冷瓶子,瓶子就会炸,所以得先倒进去一点点热水,晃一晃把整个瓶子都暖了再倒满水。瓶子外面也缝个布套子罩上,温暖程度一点儿不比“大土鳖”差,早上这水也不浪费,还会用来洗脸呢。
我们这个院子不愧是民国时候最先进的,每个小院都自带厕所,有些屋还有自带的洗手间、抽水马桶和浴缸。我们家隔壁就是个小厕所,虽然味道和外面的一样,但冬天一到,奶奶会在里面生一炉火。因为面积小,那儿比家里还暖和,那个年代就是高级待遇了。冬天最怕的就是去公共厕所。冷不说,便池旁边还结有厚厚的情状可疑的冰。小学时候最尴尬的事就是上厕所时不小心掉到了茅坑里。
北京冬天雪少,一旦下了,就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打雪仗是最常玩儿的;雪人却好像从来没堆起来过。
说到冬天怎么能不说过年呢?年前放了寒假,最开心的是可以开始买花买炮了。花肯定是舍不得放,一定要留到大年三十儿晚上的。小鞭儿却是一过腊月二十三就开始放了。
好多时候看关于北京的纪录片,我的脑海中就会出现那位从英国回来的老人的形象,还有一次看北京后海的纪录片,看到失声痛哭:我怎么就舍得离开北京了呢!想起唐德刚先生的一首《西江月·金陵怀古》里的一句:“临去且行且止,回头难拾难收。”这大概最能代表我现在的心情了。
供图/糖耳朵
编辑/韩世容